《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唐)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观》

    (唐)刘禹锡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知识分子淘个气,搬起花花草草都能砸自己的脚。每次读到这两首诗我都忍不住想笑。

咋回事呢?第一首诗作于815年,那时刘禹锡刚结束十年还多一点的贬谪生涯,第二首作于828年,是刘禹锡又被贬14年后,这次被贬的原因就是第一首诗。

因为一首诗被贬14年,在我泱泱华夏史上不算大事。

朱元璋就不知道冤杀多少人,还是来拍马屁的人。朱元璋文化水平不高,认字认半边,形似音近的都会混,孟清作《贺冬表》中有“圣德作则”,朱元璋把“则”认成了“贼”,一怒之下把人斩了……

死在这个“则”字上的居然还有好几个!假如当时有互联网,最火的帖子一定是《皇上最不能直视的N个字》)。

汉武帝时还有个叫颜异的人,更可怜,啥都没说,更别提写诗了,杀头的罪名居然是“腹诽”!腹诽这个词随之正式地诞生了。

但刘禹锡被贬14年后还不屈不挠地去同一个地方嘴贱……简直是no zuo no die的经典案例。

刘禹锡幼有名师,21岁进士及第,挺顺。刘禹锡和柳宗元同科及第,这种同年关系是古代人脉中重要的一种,他们也确实是一生的好基友,合称“刘柳”。

刘禹锡30多岁就出任监察御史,属于品阶不高但有实权的好职位,柳宗元也在御史台,还有大名鼎鼎的韩愈,三人迅速成为好友,文来诗往,好不快活。

好景不长,韩愈和刘禹锡很快掰了,因为刘禹锡加入了政治革新派,而韩愈是保守派,不过还好,柳宗元仍坚定地和刘禹锡并肩战斗。

革新历经180多天就失败了,参与政治革新的都被贬了,一共八个人被变为偏远地区的司马,史称“八司马”。包括柳宗元和韩愈,柳宗元是永州司马,《永州八记》还记得吧,就是那时候写的。刘禹锡是连州司马,后来又做了朗州司马,第一首诗就是从朗州回京所作的。

失恋、被贬是文思两大源泉啊!

第一首诗的前两句是很好的,“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不直写桃花如何美,而是写游人如何多、如何尽兴。中国式的表达一向崇尚含蓄,作画要留白,诗句也要留白,给人回味和想象的余地。

偏偏,他还要说“尽是刘郎去后栽”——有啥了不起,老子的革新要是成功了,轮得到你们蹦跶?估计刘禹锡本意是想刷一把幽默感的。

中国的文人,既不缺指桑骂槐的,也不缺对号入座的。

因反对革新而发达的“新贵”们好像不太欣赏他的冷幽默,登时恼了:刘禹锡,你什么意思?你不走我们还出不了头是吧?讽刺我们不过“暴发”?被贬10年才回来,居然还敢瞧不起我们!

然后,刚回来没多久的刘禹锡因为这诗又被贬了14年。

14年中,他的创作到达了一个巅峰。好吧,失恋、被贬是文思两大源泉……14年后,回到京城,他抑制不住自己喷涌的才思,又去玄都观挑事去了,“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今!又!来!

就像灰太狼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内心戏太丰富,简直无以言表。以上例子仅供参考。

还有序言中的“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简直就是叫嚣着“你再贬谪我啊!”。

可惜他昔日的对手已七零八落。

第一首诗让刘禹锡被贬14年,第二首诗让他还落得个“恃才褊心”(《旧唐书·刘禹锡列传》)的评价,说他心胸狭窄!因为一首“戏赠”诗被贬14年,人家回来出口气,结论是:被贬的人心胸狭窄!

写史的出来,我们保证不打死你!

写史的是谁呢?《旧唐书》署名是后晋刘昫等编著,但是写史不能凭空捏造啊,肯定要有参考资料。刘禹锡的传记主要参考史料是《顺宗实录》。《顺宗实录》是谁写的呢?韩愈。还记得吗?韩愈和刘禹锡因为政见不同掰了。韩愈正是被刘禹锡戏赠的诸君子之一……

刘禹锡的冷幽默没有被时代欣赏,历史证明段子手不能生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