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以后，我在缓慢地
准备着一些什么
把全家的电子相片整理好，存放到
老伴和子女方便查找的文件夹
挑选一张自己的标准照，单独
放在电脑桌面，改名遗像
换了几回，总不满意
一定要让它配得上这曲折而幸运的一生
还有一些事情，也在缓慢地准备
比如在一本书里记下一些密码
比如想想下辈子超转个什么
比如，删除某个联系人的往来信息
拉黑她
正像在海洋深处，松开紧扣的手
让洋流把各自带走，从此
不问死活

《替害虫死了》

这瓶液体，绛紫色，气味芳香
稀释五百倍，杀灭棉铃虫效果极佳

日子艰难时，稀释七百五十倍
能省五十元

日子再难时，稀释一千倍
能省一百元，少收三成皮棉

实在过不去时，原汁，饮下
能省半辈子的难心

网上说，又有一名农妇
替害虫死了

《权力》

父母松手时，权力从高处掉下来
落到我的左手
——右手拎着疲惫的生活

现在，我可以定规矩
可以远游
可以称老
可以像谈天气一样谈论死亡
如果愿意，还可以长髯飘飘

父母不在了，我可能在一场梦中哭醒
涕泗横流地想爸爸、想妈妈
就像一个孩子

《土星合月》

上弦月和土星短暂拥抱
月亮从此受孕，红色土星
借一顶草帽悄然而遁
月光下，身边草丛有轻微的响动
鼠类，刺猬，宿鸟，秋虫
小生命都有小慌张
落在水中的月光，是银色的火焰
惊起了蛙鸣，焚毁了那颗
逃亡中的星球
银色月光下，我的每一步都非常小心
这雪野般的大地，会留住我的脚印
记录我心中蠕动的每一丝恶念
然后，把半生的修行，拍死在
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观碑林》

如此密集的石碑，使我想到公墓
读碑，需要降低身体
以下跪的姿态，面对千百年前的刀痕
那些久远的敲击声在碑文后回响
膝盖很疼，似有錾子和锤头细凿

好多次，想给父母立碑
刻一些尖锐的文字，让双亲摸一摸
这人世的寂寥和疼痛，了断
最后一丝不舍
怎奈何，他们不愿把名字摁进岩石
不愿让路人反复呼唤，搅扰安宁的灵魂

在寂静的空间读碑，能够听到
石头骨折的轻响
久读，有水声、火光和隐约的呐喊
远去的朝代欠了欠身子
我的目光，从每一个笔画扫过
竟然从残损的刀痕中，取出了
刻碑人留下的几声咳喘

《高度》

拆除脚手架的工人，又黑又小
像枯枝上跳跃的麻雀

铁管落地，很兴奋的样子
一声接一声尖叫

太阳落山，空气有些凝滞
落日再沉一沉，才是纯粹的黑夜

工人回到地面，也要再沉一沉
很深很深的地下室，是属于他们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