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

1
落日像一颗乒乓球，在山峦间跳跃
暮色为盘山路铺上一卷卷细毛毡
金红的光芒漫过一棵较高的油菜花时
把它压得弯下身去
但立刻，它又被一小股风弹起
在庞大的油菜花田
只有它
一下又一下
推着暮色的波涛

2
左边山花，右边悬崖
大巴车像一只盒子
高处的神在运送我们
让我们离悬崖不远
离山花不近
这仿佛是人间正途又不是正途的一条盘山道
纠缠着迷雾和风
落叶不停地把我们往更深处
运送

3
我见过的油菜花中
文成的油菜花是最大方的
就算到了夜晚
也点着金子的焰火

我见过的江水
飞云江是最小气的
白云落下倒影
怒浪却驱散了羊群

我见过的人
你是最好的
透过反光镜看你
你脸上反着江水的光

快速后退的油菜花的影子
把江水弄乱了

4
那些繁茂的白色的花朵啊
和我在光阴里遇到的一样，摇晃着
闪耀着，一大片白色的光斑
整个畲族聚集村
我只看到一个老人在晾衣服
他用竹竿挑着一地影子跳舞
盘山路像一卷卷打开的胶片
村庄越来越低
山后的樱桃花
刚好盖住红色尖顶的房子


观瀑

1
一汪水，独自在山顶坐久了
也想死，想生，想爹想娘，想故乡的鱼，想异地的花
想醉在一堆落叶里
也想不顾一切，闯出一条水路
在百丈漈观瀑，我没能登上最高的一漈
据说山顶端坐着天顶湖
是它心里的白云跳下来
是比白云还理想化的星星
集体跳下来。
站在观瀑亭
我看见一个和尚也在观瀑
他双手合十
低声吟诵，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山水轮转
只见一条哗啦啦的大河，犹如一条巨龙
发狂地从崖口冲出
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倒挂在
峭壁上

2
守着一方水，万物都在观瀑
伸出峭壁的那棵松树，倾斜着身子
就快把手伸进瀑布里
它就是传说中的放牛娃
看见龙女坐在岩石上梳妆
想抓着这匹白练滑下去
以前的松树上停留过乌鸦
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
倾泻而下的水太有力
倾泻而下的水像雷声过后
四溅的闪电
鸟都飞去了离闪电稍远的
黄杨树上

3
“李小花我爱你“
几个字
刻在一块几亿年的石头上
藏在石头上几亿年的青苔里
当我们分辨，大声念出来
六只猛虎在青苔上奔跑
不，是一个男人在几亿年的青苔上奔跑
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上长出了青苔

我从未在时光的青苔里
藏下几只猛虎。
柔软的厚厚的青苔
我伸手摸了摸
在心里狠狠地刻上
“我爱你……李，小，花”

4
常梦到自己在悬崖飞奔
撞上石头，也撞不出半点水星
有时我是一粒灰尘，有时是家乡那条
露出河底的河
现在看到百丈漈
高处的水，跌在一块石头上
又跌在一块石头上
一漈高，二漈深，三漈宽
穿过水帘洞、龙潭，又钻出山梁奔跑的水
是一滴水和一条河的碰撞
是一条河和一个影子的碰撞
是一道闪电和一座动力发电厂的碰撞

真想带走一滴水
把它放进梦中的大河
让它成为有倒影的那滴
让它成为最像眼泪的那滴
让它带领一河的水奔跑
“被神挂在高处的大河
救救大地上每一条河流吧”
在异乡的银河里，我大叫着
扔出一枚石子
它划过垂直的水面，溅出几颗陌生的
星星。


巡山

1
对铜铃山我是陌生的
植物们不认识我
有一棵树斜着身子
挡在栈道入口处
像个山大王
但它不要我的买路钱，只要我弯下腰
向它鞠躬
在这进山的必经之路
每个人都必须鞠个躬才能穿过
我不知别人看到了什么
我弯下腰时看到一只蜗牛
顶着一片树叶在缓慢移动
我顺便给蜗牛也鞠了一躬

2
铜铃山的鸟，有流水般的细嗓门儿
叫声像一场细密的雨，打在黄杨的叶子上
我听不懂鸟语
但一棵山矾懂。它摇了摇身体
落下几片花瓣。
唉，这穿行在山中的方言，都不像祖国的语言
幸好一只喜鹊飞过
哈，终于有一种鸟，说着家乡的鸟语
以前我还骂过它们：
这些长相相同，语言一致的喜鹊
像培训出来的巡逻队
飞坏了祖国的春天

 

3
铜铃壶穴，十二处深潭，像一个葫芦连着一个葫芦
瀑布和溪流，急得急，缓得缓
像葫芦口里淌出的美酒
这是神仙的地盘
当年铁拐李云游到此，看到龙女
被十二道龙门囚禁
为成全人间情爱，用他的酒葫芦砸开龙门
助龙女腾出龙潭
吐龙珠于潭口，脱龙鳞于长滩，与一个凡人
过日子去了。
不远处的飞龙沟
滩底的石片果然是红的，龙女脱龙鳞时
流尽了鲜血
讲解员讲到这，我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谁都不知道我私藏了一片龙鳞
当我爱上人间
我希望能少疼一会儿

4
一个女孩儿在潭边洗手
潭水像一张硕大的荷叶
女孩儿弓着身
像一只蓄足力气，想跳到荷叶上去的
小青蛙
铜铃山的潭水有神奇的魔法
戴着草帽站在潭边的人
也从潭水里看到过红山茶的倒影
那天，分明是一截木棍甩进潭里
却瞬间变成小龙，扎个猛子不见了
风水轮流转
甩木棍的青年，终于被一根松枝敲了一下头
他甩进潭里的木棍
又从天上落下来
我也在梦里假扮过天神，用叫声与一只鹰接头
因此悬挂在峭壁时
我紧紧抓着两旁的护栏
脚下的潭水里布满飞鸟的影子
我怕一松手
就被天空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