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双语诗集《雪人》反映出田湘诗歌创作的新变化,他在抒情诗叙事化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契合了当下中国现代诗叙事化潮流。一、平静的叙事中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二、丰富多样的叙事手法写亲情;三、叙事性的爱情诗,俨然袖珍小说;四、多视角的叙事主体与抒情对象的隐遁。
[关键词] 田湘;《雪人》;抒情诗;叙事化
2016年英汉双语诗集《雪人》的出版,标志着田湘(1962—)以成熟诗人的姿态走向世界。《雪人》是诗人的自选诗集,由诗人、翻译家北塔先生翻译成英文。其中收入的大多是近两年的新作,也不排除《虚掩的门》《沉香》《黄花梨》等前几年的佳作。无论是这几首诗人割舍不下的心爱之作,还是近两年的新作,都内蕴深刻并具有艺术审美价值。
田湘肯定了自己创作中更为纯粹、符合人类普遍审美的部分,无疑是考虑到了这部诗集走出国门,必然要超越国界、民族、意识形态的因素,因此这部诗集比此前诗人的任何一部诗集更加唯美,充满了动人的诗性和哲理味。
我曾经在《虚掩的门·跋》和《美丑对照造就的浪漫诗篇》等论文中指出:“沉淀在他诗歌血液中的,最鲜明的莫过于欧洲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因子。”[1]田湘喜欢直抒胸臆。但对双语诗集《雪人》进行文本细读后,不难发现田湘诗歌创作出现了新的特点,在抒情诗中运用了叙事性手法,而且这种趋势正在逐渐增强。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诗坛出现了“叙事热”。先锋派诗人热衷于诗歌的叙事性,“叙事性书写在以‘第三代’诗歌、‘女性诗歌’、‘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下半身写作’为代表的当代先锋诗歌的文本实践中凸现出来”,[2]煞是热闹的各门各派都忙于叙事实践,一时间诗歌叙事化成为一种时髦。
经过近30年的发展,诗歌叙事性特征已被许多诗人接受,成为当下中国现代诗的一大显著特征。甚至叙事性被许多研究者批评家大加赞誉,被认为是90年代诗歌对现代汉诗最显著的诗学贡献。其实,追本溯源,叙事性的诗歌在东西方古代文学中都能找到经典,诸如《孔雀东南飞》《荷马史诗》。只是我们的现代诗产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它直接源头是外国诗、翻译诗。而当时率先介绍到中国来的主要是19世纪浪漫主义抒情诗。
田湘在80年代初开始写诗,90年代疏离诗坛。2004年重返诗坛的他,很快感受到了诗歌潮流向叙事性发展。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叙事诗我很少写,几乎没有写。叙事诗是我要填补的一个空白。东西曾经说我有抒情的强烈爱好,多少带上世纪80年代余味。我在鲁院学习的时候,也注意思考了这方面的问题,觉得可以进行一些尝试。”[3]于是他开始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尝试叙事性,终于突破了从前单一抒情的手法,在《河流》等作品中开始增加叙事元素,最终创作出了《校花》《嗍螺蛳》等叙事性诗作。
一、平静的叙事中有强烈的忧患意识
“以抒情发展到叙事,从隐喻到转喻的修辞纠正实现了对众多经验的容纳与诗性的转化,由此给诗坛带来独异的诗学景观。”[4]田湘近几年的创作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转化过程。
诗集《雪人》,田湘一如既往关注世界性的环境污染问题,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在《河流》《谁也无法看到玻璃的内心》《小偷偷走了母亲的乳房》等作品中,增加了叙事元素,修辞手法也日渐丰富。
《河流》甚至可以分解出叙事文体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50岁生日之际,诗人“独自坐在河边”。中心事件是诗人“看流水把我的五十岁带走”。但他并没有发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抽象感叹,没有为个体生命终将衰老而叹息,而是揪心于地球自然环境的恶化。《河流》用诗性的语言、叙事性笔调写出了诗人所见所闻:“风读着波涛/一截木头在水面行走/月亮被涛声撕碎”“河面漂浮着虚幻的雾霭”。母亲河被污染,引发诗人愤懑地质问:“为何是这样的结局/她洁净的乳汁/竟喂养贪婪的罪恶”;“我拿出手机/删掉那些痛在心里的名字”[5],一些亲朋因环境恶化患病死去了,悲伤的诗人“疯狂地在寒夜里冲撞”。通过“删除”“冲撞”“吼出”等行为,凸现了一个义愤填膺的诗人形象。在《河流》里,叙事性片段非常重要,它引发了诗人强烈的感情,是抒情的基础。它使抒情落到实处,读来更为客观。
田湘和当下许多中年写作的诗人一样,以诗歌为我们这个时代把脉,希望以呕心沥血的文字割破社会肌体的疮痈,唤醒人心,疗救社会。《小偷偷走了母亲的乳房》《河流》《两条河流》《遇见》等诗歌,切中了时弊,尖锐地反映了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快速发展造成环境污染。
《小偷偷走了母亲的乳房》,抒情与叙事结合,并成功运用隐喻到转喻的修辞手法。“贵族的星星纷纷逃离/留下雾霾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这里“星星”表面上是天际的星辰,联系后文,转喻移民国外的那些有钱人。“小偷”也具有双重含义,通过隐喻到转喻的变化,指向那些无耻的贪官、奸商,偷走人民最宝贵的财富“母亲的乳房”后,逃到地球另一边认外国人为娘亲,供养外国情妇。“母亲的乳房”转喻未被污染的河流。
在《我的苦难是你的一道风景》中,诗人先以叙事性的笔调模画出大裂谷景色:“两岸的崖壁相向而立/撕开了一线天空/溪流潺潺,微风穿堂而过/野草漫无目的地生长”[6]。诗人以“大地的凝固的伤口”隐喻大裂谷,大地的痛苦诗人感同身受,接着诗人和大地合而为一,大地的创伤也是诗人的创伤,诗歌描写了“我被自己撕裂,被爱撕裂”之痛,诗人愿“一次次被撕裂/成为大地展现给你的/崭新伤口”,让读者在他的“伤口上行走”,诗人站在哲人的高度揭示“我的苦难就是大地的苦难”,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已被固化/伤口已不再是伤口/到处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思想/到处是,沉睡的灵魂”。[7]由叙述一次游览大裂谷所见所闻,触发的思考,充满诗人对时代的焦虑,对人类的担忧。大裂谷的隐喻和象征意义不言而喻了。
“自1990年代以来,当代诗歌叙事性特征日盛。立足于中国新诗史,对比现代诗歌与当代诗歌中的叙事性特征,指出叙事在当代诗歌中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和探索途径,使当代诗歌表现出日常生活化、情感隐蔽化、对象小不点化等特征。”[8]
《谁也无法看到玻璃的内心》就是一首情感隐蔽化的诗作。抛弃了传统抒情而转向冷静叙述,其语言和意象充满隐喻,意象通俗,视野平民化:“你看见了玻璃,并透过玻璃/看到了玻璃以外的事物/一座疲惫的城市在玻璃之外喘息”。田湘在这里借玻璃叙述现代都市的特点,异常冷静的叙述具有力透纸背的力量,所指都市社会的隔膜感和人类画地为牢的困境:“你的目光/也可以穿过玻璃走出去/但你的身体走不出去,雾霾也走不进来……除非玻璃碎了,淌出血来。”[9]现实中这种玻璃无处不在,梦魇一般囚禁着原本自由的人们,把本该相亲相爱的人类隔绝了,“谁也无法看到玻璃的内心”既是叙述,也是喟叹。
二、丰富多样的叙事手法写亲情
观察上个世纪90年代至今的中国现代诗发展,虽然叙事成分越来越重,但诗歌仍然是一种抒情文体。“叙事性并未改变诗歌的抒情性品质,而是在社会转型中,在对现代性诗歌观念的接续和回应中,实现了诗歌‘知识型构’的转换。” [10]
诗集《雪人》收入了几首颇有特色的亲情诗:《父亲》《我终于替代父亲》《故乡的云》,都表现出叙事性。用了对话描写、行动描写、肖像描写、心理描写等手段辅助叙事,但所有的手段最终都服务于抒情。
《父亲》叙述父亲突然病倒这一灾难性事件。其高超的叙事性表现于以小说一般生动的行动描写,勾勒了一个不肯屈服于病魔的坚强老父亲形象。83岁的父亲突然脑梗死倒下了,就好像台风横扫大地,“刮倒了好多粗大的树”。但接下来的一幕,让儿子惊呆了:“从昏迷中醒来/父亲竟然不相信/躺下的是他自己/固执地挣扎,爬起/冲出病房”。[11]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老人啊,在他面前连死神都望而却步。“当父亲再次躺下/我已无法入眠”,守夜的儿子无眠,不仅因为父亲的微弱的呼唤、呓语,还由于发黄的记忆、父亲的病痛、倔强。这位父亲,值得任何一个儿子感动和敬重,这首诗抒发了儿子对父亲的敬意和疼爱。
《我终于替代父亲》在浓浓的亲情之外,还利用夫妻间简短的对话表达了对人间生死的豁达看法。父亲离开十年后,妻子说“你越来越像他”,儿子恍然大悟:“我终于替代父亲/活在这世上”。四季更迭,物换星移,繁衍与死亡等信息都包含在儿子“替代了父亲”一句话里了。虽然儿子一度忘记了长眠地下的父亲,就像“春风只是忙于吹开花朵/忽略了青草下的那座坟”。这首诗还出现了极短的细节描写,儿子偶尔从镜子前走过“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迸出一声“爸”,“泪水模糊了双眼”。这里修辞逻辑使用了蒙后省,省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他看见了自己长成了父亲的样貌。这首诗充满叙事之妙,可以当微型小说来欣赏。
《故乡的云》以优美的语言、动态的意象、拟人化的形象表现乡愁,抒发对远在故乡的母亲的思念。诗的核心部分采取内外视角交叉的叙事方法。漂泊在外的诗人的视觉画面与心理活动交织,产生情景交融。看见天上的云朵,想象“你就是故乡的那朵云/此刻,你在跟我一起流浪”。诗人移情于云朵,故乡的云朵在游子心里温情而美好,有情有义,能够抚慰乡愁:“你没有忧伤/柔弱的样子比我坚强/你微笑/像是在抚慰我的孤独”,游子甚至看见云在“招手,提醒我结束这漂泊”,云朵在心理叙事中被人格化了,“此刻,我想跟你一起回家/看看母亲白得像你的头发”。[12]
由异乡的一朵白云触发乡愁,联想到母亲的白发,这个心理片段非常自然。白云、白发互为比喻,在古今中外的诗人笔下都曾经出现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诗歌《西风颂》中,就比喻卷云为“摇曳欲来雷雨的卷发”。而把白云、白发与愁绪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古典诗句更多,李白的“白云愁色满苍梧”“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清照的“薄雾浓云愁永昼”,李商隐的“晓镜但愁云鬓改”。杜甫因为烽火连三月,未能收到家书后,“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故乡的云》是一首有深厚文化传承的乡愁诗。
从亲情诗看,田湘诗歌更日常生活化了,叙事性手法加入抒情诗中,增加了这些诗歌的现实感、客观性,达到了抽象抒情无法实现的感染力;诗歌风格上更朴素,言说更接地气;诗歌结构更有动感之美。
三、具有叙事性的爱情诗,俨然袖珍小说
“诗歌叙事学既是叙事研究的‘后经典转向’与‘叙事范畴的扩展’或‘泛叙事性’的双重结果,同时也可以被看作是‘超越小说叙事’的‘跨文类’叙事研究的一个新领域。”[13]
在爱情诗写作中,田湘表现了叙事范畴的扩展或泛叙事性特点,他在诗歌艺术上越来越多地探索叙事与抒情相结合。他打破抒情套路,增加叙事成分,因此,情诗带有故事性,像某个戏剧片段,甚至是喜剧或者悲剧的一个场景,《嗍螺蛳》《校花》像怀旧的青春故事、爱情短片。
《嗍螺蛳》尤其能引起南方人的共鸣,田湘在柳州铁路局工作多年,谙熟柳州饮食文化。柳州人对螺蛳情有独钟,近年来坊间还传出嗍螺蛳比赛,柳州人发明以螺蛳汤煮粉闻名遐迩。嗍螺蛳这一市井常见之景,被诗人写得妙趣横生。
《嗍螺蛳》把一场难忘的初恋,准确地与平民的饮食举动结合在一起,读者感受到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享受。读着爱情诗,也就品尝了柳州螺蛳,让人兴意阑珊:“年轻时,我带上你/在路边摊嗍螺蛳//我告诉你嗍螺蛳的诀窍/最爽口的,就是掀开螺盖/嗍螺肉上的那点汁/你照我的方法嗍起来/多鲜美啊,你一口一口地嗍/唇与舌忘情地游动/坚硬的壳里竟如此柔软/你一口一口地嗍/那种幸福感,那种满足感/我看见你的样子多么美。”[14]
鲜美的不仅是螺蛳,还有少男少女相处的单纯和美妙。诗中的少女嗍螺蛳时是幸福满足的,少年看心仪女孩嗍螺蛳是幸福满足的,读者也由此产生了幸福满足感。真是绝妙好诗。只有平民化的诗人、真切爱着柳州螺蛳的田湘,才能写出这样细腻准确而又生动传神的诗句。
《嗍螺蛳》在叙事同时诗人并未忽略抒情,诗歌中的那个少年,是满含深情的,而且“从此,每晚你都让我带你去嗍螺蛳/我也乐此不疲”。这就是感人的初恋,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感情。
《校花》也是一首耐人寻味的叙事诗。“三十年后我才知道/校花的孤独比我们深”,首句就抓住了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让人开始猜测校花的情感故事,接着开始叙述往事,交代学生时代发生的事情:“当年,她任性地将一封封情书/存入箱底,以至/所有追她的男生/都失去了勇气”[15]。然后时空跳跃到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校花“喝下一杯烈酒”,说出让男生们后悔不叠的话:“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为何出了校门/就成了丧家之犬”。谜底终于揭开,原来校花中意的男人就在同学中间,是因为男生不再追求,后来“她嫁给了我们以外的男人”。
再回看当年,男生来信,她“存入箱底”,一个“存”字,表明心迹,校花并非无情物,她珍惜情书,尊重每一个爱慕自己的男生。也许是囿于学校纪律不能接受,80年代初许多高校,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也许校花是个好学生,她想先读好书;也许她想看看谁有持久不变的真心,谁能坚持到毕业就嫁给谁。但不幸得狠,全体男生都退却了。这首诗格调非凡,校花一反人们司空见惯的孤傲高冷形象,通常的故事都是校花高高在上,男生们被校花的无情弄得伤痕累累。而田湘的《校花》是男生的“怯弱与绝望/把她伤得更深”,于是悔不当初的男生们“皆痛饮而醉”。悔之晚矣,当年“那些火焰已化为灰烬”,名花有主,嫁作他人妇后她烧毁了那些情书。此一笔,最后完成了校花形象,她是一个恪守传统美德的女性。读到这里,不禁让人想起普希金笔下的达吉亚娜了,她泪流满面地说出拒绝奥涅金的理由:“我已经嫁给了别人。”
《校花》让人唏嘘感叹,青春中有多少误会啊。准确的叙事中勾勒了校花形象,三十年后依旧美丽,不仅仅因为娇好靓丽的容颜。同时,《校花》也描摹了一群不解风情的少年,人到中年内心依旧保留着青春美好情愫。
叙事元素还被田湘用到了情诗的抒情过程中。《见面》通过动作和细节描写,揭示了抒情主人公等待心上人时的期盼、激动、焦虑:“一块空空的草地上/坐着我。等待//听得见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用手按一下胸口/没有用。想点别的/还是没有用。时间凝固/只有心跳的声音。”[16]这首诗的结尾反用了《汉乐府·上邪》的意象:“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田湘写道:“我想,你来的时候/天空,一定会,垮塌。”同样能让人感受到爱到极至,会造成天塌地陷、仿佛世界末日。
感天动地的爱情,让人决绝。《绝情诗》这首诗,也是田湘的新作,同样以叙事性见长。抒情主人公为了一个久候不至的心上人而绝望,“此刻我站在崖上/练习各种跳崖的方式”,读来有点黑色幽默,真的自杀是勿需练习的,何况还是各种方式。其实他在以跳崖威胁心上人,但并未奏效。心上人没出现,跳崖也未遂。他跳进了梦里,梦里都死不掉,充满反讽和调侃意味。只好自我解嘲:“哎呀可恨,海水托起了我/谁叫我水性太好。”揶揄中有几分自黑,更诙谐的是主人公心有不甘,“此刻我拿起笔/学习写诗的技巧//我学会了写绝情诗/冷酷,决绝,残忍/让词开出恶之花”。现实中无法自杀的抒情主人公进一步威逼女主人公:“我用词铸成一把刀/你不来我就自杀//女人不是水做的吗?我要把水一刀两断。”[17]但直到诗歌结尾,我们还是没看到女主人公上场。读者不禁好奇了,什么样的女子有这么大的魅力又如此铁石心肠?
这个永不回头的女子确实绝情:“太阳在黄昏袒露的悲情/也比不上你的残忍”。在《残忍》中诗人悲鸣道:“落日一次次走下天空/又一次次从海上升起/我看见潮水一次次退去/又一次次袭来/我看见沙滩上的脚印一次次被抹平/又一次次出现//惟独你转身后/再也没有回头。”[18]
遇上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偏偏又深爱她,一生难以割舍,抒情主人公生无可恋了,惟有孤独地老去,成为一座雪人。
叙事性被田湘在爱情诗歌中发挥到了极至,《雪人》抒情主人公顾影自怜,对镜伤悲:“没想到镜子里,有一天下起了大雪”,照镜子的主人公“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样”。尽管青春不在,满头白发,“可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我固执地等,傻傻地等/不知不觉已变成雪人。”读者不禁为之凄然,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此雪人也!雪人已然是天下情痴情圣了,诗歌最后以雪人的自白进一步夯实了这个形象:“我因此也有了一颗冷酷而坚硬的心/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泪/也不能将我融化。”[19]如此痴绝的爱情,恐怕用尽最高级的形容词也不能尽情描述了吧?
四、多视角的叙事主体与叙事主体的抒情对象隐遁
田湘诗歌的叙事主体,是一位充满诗性的悲情主人公。反映社会问题、咏叹亲情的诗歌中,绝大部分的抒情和叙事主体是诗人本人,偶有例外,如《我终于替代了父亲》,写的是诗人的朋友的感受。田湘诗歌的抒情和叙述视角常常是第一人称,亲切真实,代表了诗人对假恶丑的批判,对美好事物的肯定,对光明的向往。偶尔也有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及第二人称视角,有祈使句或对话体特点。
田湘最近几年的诗歌,呈现出多视角的叙事主体与叙事主体的抒情对象隐遁的特点。这一特点在爱情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其叙事主体始终是一个男性抒情主人公,有时候是第一人称的“我”,如《雪人》;有时候是第二人称的“你”,如《你的守望永无结果》;有时是第三人称的“他”,如《纸上的情人》。
田湘爱情诗的男性抒情主人公被大部分评论家看作是诗人本人。比如翻译家北塔在诗集《雪人》的序文中说:“他对爱的感受,或者说他的诗歌的基调却是哀。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受过爱的伤害,伤得还不轻,以至于一直耿耿于怀。”[20]
文学作品具有宣泄郁结心情和疗伤功能。钟嵘《诗品》里就强调了“诗可以怨。”钟嵘把孔子所说的“怨刺”转向宣泄个人情绪的“怨愤。”假若抒情主人公就是诗人本人,假如诗人真有如北塔先生所说“伤得还不轻”,写出了如此之多悲情的作品后,应该已经释怀;就像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让维特代替自己自杀了,作者因此排遣了失恋的不良情绪和伤痛,悠然活了83岁。现实中但凡认识田湘的人,无不喜欢他的开朗、豪放、乐观的性格,他应该早就不再为往事而怨悱纠结了。
清楚记得诗人田湘某次接受采访时说,他的爱情诗中的“她”,并非现实中存在“红颜知己”或“梦中情人”,而是想象的产物。八卦而善良的读者,既希望我们的诗人田湘真的经历了不平凡的爱情,又不忍心诗人陷于永恒伤痛。笔者作为诗人大学时候的任课教师,对此亦无从揣测,我宁愿相信艺术灵感如空穴来风,就像爱米丽·勃朗特写《呼啸山庄》,异乎寻常的爱恨情仇,不外乎是一个生长在穷乡僻壤、从未恋爱也不曾婚嫁的乡野少女的卓绝想象。优秀作家往往有虚构、杜撰故事的禀赋,优秀诗人田湘为什么不可以有这禀异常人的天赋呢?
退一步说,或许,田湘笔下的男性抒情主人公“你”“我”“他”,就是诗人本人,就像普希金论拜伦时说过,拜伦一生创造了唯一的一个性格就是他自己。但即便如此,田湘笔下的男性抒情主人公形象也超越了诗人本身,就像“拜伦式的英雄”作为著名文学形象其意义已经超越了拜伦本人。田湘表现的是人类对美好爱情的共同追求,引起了强烈共鸣。
就像《虚掩的门》,表达人类渴望交流、渴望精神默契、渴求互相聆听的知己。田湘诗歌为我们留住了纯美真挚的古典情怀,它内藏着萨特所说的“召唤结构”,打动了无数读者。
田湘爱情诗中,叙事主体的抒情对象隐遁,产生了悲剧性的审美效果。
男主人公感情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决绝,却遭遇到“残忍”的无情女子,让读者越来越揪心。引起的是亚里士多德《诗学》所论的悲剧的效果了:“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亚里士多德强调了能够激发怜悯与恐惧是因为人物“遭遇到不应该遭遇的厄运”。[21]
抒情主人公等待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是某个不便公开的神秘女郎?就像意大利诗人薄加丘出于忌讳隐去心上人玛丽亚的真名,在诗中呼其化名菲亚美达。但如果真是这样,总会有雪泥鸿爪,蛛丝马迹吧?然而在田湘诗中不闻佳人芳名也未见其样貌。是校花?好像也不是,所有的男生都早早放弃了对校花的追求。或许是“微笑那么美/为何忧伤也那么美”的小也?(《小也》)。倘若是小也,这个“亭亭玉立却也是孤芳自赏”的小也,应是血肉之躯的凡间女子,听见了抒情主人公的深情告白,定然会回心转意的,更何况抒情主人公千呼万唤,愁肠百结,寻死觅活,此情让天地动容,就是石头也会开花的。
追踪着抒情主人公的爱情轨迹,从《纸上的情人》里似乎找到了答案,永无结果的守望原来是水中月、镜中花。“情人节的这一天/他在纸上画了一个情人/他重点画她的眼睛/够大够圆够专一/只能盯着他看/只能钩他的魂//他还是不放心/把自己也画到情人身旁”[22]。诗人这次依旧是叙事性的,用了白描手法,勾勒了一个落寞的男子形象,他渴望爱情,但现实中并没有情人,所以只能在纸上画一个来安慰寂寞的心灵。天真的举动,洋溢着童心童趣。但又突破了童话,最后两句深刻有如寓言:“他说只有纸上/才有一生一世的爱情”。何等悲苦啊,为她苦等为她痴癫,一切竟然归于虚无。
如果说《雪人》把悲剧式爱情的叙述推向了高潮,《纸上的情人》则把悲剧式爱情归于虚无。看似过于悲观了,或许田湘在警示世人,一生一世的爱情太难得了。
诗集《雪人》表现了叙事性与抒情性相糅合的特点,其中爱情诗数量约占了三分之二,这是一本可以当袖珍爱情小说来读的诗集;引进叙事手法后情诗有故事性,贯穿始终的感情线索,惟妙惟肖的爱情心理描写,痴心不改的男主人公,深深吸引读者;还有那始终没有出场、充满悬念的女主人公更是留下了无穷的遐想。就像黑皮肤女郎之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贝德丽彩之于但丁的《新生》。已迈过天命之年的田湘,岁月沉淀的不是人生的沧桑,而是愈来愈炽热的激情。正如沉香的形成,向死而生,磨难后再度升华;又像他笔下的黄花梨,经过漫长岁月长出奇妙华美的花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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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魏天无.从抒情性到叙事性:诗歌“知识型构”的转换[J].同济大学学报,2011(5)
[13]尚必武.“跨文类”的叙事研究与诗歌叙事学的建构[J].国外文学,2012(2)
[20]北塔.用嘶哑的歌喉唱着忧郁的感伤[M].雪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003.
[21]亚里士多德.诗学·诗艺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3:19.
Trend of lyric narrative: read the poem snowman of Tian Xiang
SHI Xiu-j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China)
[Abstract]The bilingual poetry Snowman shows the new direction about poetry writing of Tian Xiang. He tries to find a new way to write lyric Narrative. His poetry, reflected the tendency of lyric-poetry-narrative of modem China. First of all, his poetry shows strong sense of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secondly, it use many way to describe affection; the third point is, his love poems looks like short pieces of novel; the last point is, both the narrator and lyric object hidden in the test.
[Key words] Tian Xiang Snowman lyrics Narrative
[作者简介]施秀娟(1961—)上海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欧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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