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高平（组诗）

墨未浓

在时光的慢或者快里，唯有吻是可感而真实的
——题记

之一  南太行之南，一颗明珠靠近我的吻

在逐渐模糊的队列里，一种声音渐趋清晰，强大
绵长而层峦叠嶂的古太行云烟四起，如梦如画
面孔生疏，倾听的耳朵长成了蝶状的飞船
向着山岳的四方扩散，蔓延——
白云动辄覆盖住瞭望的视线，狂舞的风肆虐着
咬啮住莽莽苍苍的山林，把一切绿吞噬殆尽

这是古太行之南，这是太行之南的一片福地
环山而居的子民们在这片热土上繁衍生息
幅员辽阔的土地泛着一层一层的绿浪银波
雨幕笼罩着山峦的巍峨，一幅展开的画卷绵延着
一撇一捺，一点一划，一勾一勒，一皴一抹
一泼一滴，浸染着土地的神奇和葱茏
山体在沧桑处毅然断层，历史倏然之间搁浅
文化的岩石瓦砾般纷纷剥落，袅袅炊烟里
几只麻雀追逐嬉戏，活脱脱地分割出现实的弧线
山林兀立，在记忆里打捞那一抹纷争的云朵
雄鹰折翅而居，积蓄着搏击万里的翱翔
与满眼翠绿的山峦相比，土地更加瓷实

南太行之南的一条巨龙腾空而起，在云霭里
扬起头颅，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靠近我的吻

之二  古长平的云霭里，藏着我的眼眸

如潮的金光涌动，遮蔽不住山野间的刀光剑影
骨骼里的风都凝了霜，也吹不走豁口里的哀鸣
一道墙的孤独不再是等待，而是摧古拉朽的坚守
一道堤坝摄入了无限的可能，在黄土的庄严里
垛口与箭矢一样疼痛，染血的石头不会哭泣
哭泣的是一缕风，一阵蝉鸣，一段精神的痉挛
多少喝彩的手掌封住了赵括的眼睛，时间的水波之上
铭刻着谁的一意孤行，尸骨是唯一的明证
“长平之战，血流漂卤”，谁为之引咎买单
谁把浮夸的言辞高高地挂在了纪念碑的上面
古长平的云朵里携裹的血雨腥风，一阵阵，一滴滴
浸入岩石的罅隙，烙进树木的枝叶，沁入身体的血肉和骨缝
在刀戟下，在坑穴中，哪一些生命应该镂刻上“光荣”？
谁又应该为了地盘和私利去舍弃美酒佳肴
这些磷火幽幽的尸骨之坑戳痛了我的神经
这磅礴的世界愈加粗粝和孤寂，肉身的呐喊那么虚弱
在物质的流动里，人的夙愿长成了犀利的虎爪
那些光芒万丈的荣光里，有多少抓痕流成了暗河
在史无前例的时光碎屑里，我抓不住一个评判的词汇
去描述这一刻——我藏匿在古长平云霭里的眼眸


之三  羊头山上，我吻遍百草之唇

草木的魂灵未眠，清化寺的钟声若隐若现
梵音鹊起的神农泉流淌着，流淌着——
确如千百年来一道未曾停歇的闪电，镶嵌在
势冲霄汉的羊头山下。一石两窟或者三窟的佛像群
星星点点散落在群山的怀抱，像点燃的火把
更像不经意遗落在草丛里的音符，闪烁其词
石柱星罗棋布，水井汩汩流淌，井架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漫山的草木葳蕤，花香四溢，每一盏花萼里
都蛰居着炎帝老儿品茗把盏的温存
一草一叶，一花一木，一穗一果，一枝一茎
一蕊一芯，都镂刻下一生一世的热吻
稻、黍、稷、麦、菽，还是麻、黍、稷、麦、菽
在伶牙俐齿的压榨下，我无以去辨别这些最初的食量
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行走在衣食无忧的世界上
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一群异类
我们自我陶醉，我们茹毛饮血
我们忘记了来路，我们丢掉了初心

神农城在哪里，我无数次地按着自己的良心
抚摸着一穗谷物，一枝花心，我轻轻地闭上眼睛
在羊头山上，我愿意吻遍百草之唇

之四  开化寺的壁画，偷去了我的心

清凉之境的舍利山打开包容之心，拥朝暮之岚光入怀
山岩参差憨笑，松柏悠然迎风，为万般风情点赞
宝殿劈山而居，坐北朝南，俯瞰俗世人生
拾级忽闻蝉声萦耳，抚胸之暇心凉入静
殿门吱扭一声洞开，一注幽光潮水般袭拥而入
微光洒落之处明明灭灭，恰如世俗的烟火
把清理干净的心境深深地灼痛，灼痛
剥落的壁画消弭不了它曾经的浓墨重彩，这一刻
那些来自于宋代的烟火世情溢满了昏暗的殿堂
我的心忽然陡峭，提到了悬崖峭壁之上

瞻仰一副副削骨之痛的彩绘，我不忍心去逃避
这佛法的无边之海，字字句句，点点画画都写满了世情
“凡人游乎寺也，望殿宇巍峨，烂以丹青，
则莫不仰视于外，正神于内……”
当我低下头，我的内心已经炙烤，滚烫
一波一波的热浪袭进殿堂，我始终微笑着凝眸把看
私下里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把今日之毒悄悄排放
真的想问一下画匠郭发，我也曾忍辱、施舍、行善
我也曾默默地把罪过暗自吞下，我的内心安静下来
是否开化寺的这些壁画，早已把我的骨髓融化

之五  在金代的戏台上，我是一尊千年的木偶

以什么名义粉墨登场，以什么招式定格落幕
戏台承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是非荣辱
须弥座式台基的金代大戏台不事声张，墨守成规
在寺庄镇王报村二郎庙里守护着自己孤独的内心
这座金大定二十三年始建的戏台目睹了八百多年的风雨
始终没有改变熟悉的面孔和朴实的方言
许多身影经过这里又身不由己地折返回去
殊不知戏台懒得说话，多少过往已不值一提
走累了的人蹲在戏台的一角休憩，那表情
多么像一头羔羊偎依在母亲的怀里
哭泣的人在雨中死死地抱着皴裂的木柱失声自语
他要把心中的积郁向这座穿朝越代的戏台倾诉
亭榭式的戏台如沐春风，在季节的变迁里抱守茶一样的素雅
而歇山顶上那些盘旋和长期栖居的飞鸟在甜梦里明白
什么是它们的温柔之乡，什么是它们的劫难

作为一颗坚硬的石头蛰伏在戏台的一角，不期望飞翔和盛开
就是有流淌的血也是内流河，遑论冷漠或者热烈
其实我更像一尊千年的木偶
在这座古远而苍老的戏台上上妆，卸妆，谢幕——
不管是多么轰动，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之六  崇明寺醒了，断梁还在睡着

这些暧昧的光没有阻隔两根断梁的亲吻
宋元明清的时光够老了，老得睁不开了眼
崇山峻岭割不断爱，割不断岁月的深谷和悬崖峭壁
出檐深远的大殿为爱撑起了一把伞，那只大手
直挺挺地举着，佑护着千年不离不弃的爱恋
即使野狼满谷，也咬不断这深情的眼眸
被俗称为狼谷寺的崇明寺，你为了一个诺言醒着
为了春花的烂漫，夏雨的缠绵，秋虫的呢喃，冬雪的洁白
你情愿输掉一生一世的幸福和自由
也不想让两张翻滚而沉浸在浪花之巅的朱唇分离

崇明寺一直醒着，即使合眼也能感觉到爱的体温
琉璃吻兽在布瓦盖顶之上承受着巨大的诱惑
月亮有时候停驻在殿堂一旁，抱着臂膀瑟瑟发抖
断梁旁若无人，互相伸出红润而锯齿般的舌尖
射进那片温柔的海里，倏然之间把对方打疼
一瓣一瓣的花朵自断梁狭小吻痕里飘落，飘落
那是唇齿里吐纳出来的花朵，还是眼眸里跌落的雨滴
承托千古之爱的顺袱串轻轻地点了点头
崇明寺醒了，断梁还在睡着
睡在爱的漩涡里，睡在甜蜜的笑意里

之七  一块高平烧豆腐，堵住了我的吻

在赴汤蹈火之前，你啜泣着掏出一颗嫩黄的心
你以怎样的方式面对火焰，你就该以怎样的方式面对爱
我听到那些“噼噼啪啪”的声音的时候，我心软了
看到这伤口慢慢地酥黄，谁还想到那结痂的忧伤
白起坑杀四十万降兵草菅人命的罪行逃不过历史的眼眸
这累累伤痕都攥成了河流，怎能由一块豆腐承担
在旺火炙烤的炉旁，扑面而来的风里携带着凄厉的鸟声
阳光像一挂巨大的瀑布，冲击、清洗、涤荡着尘世
那些远的树和近的人都楚楚可感，抹上了同一个颜色
当然，我的嘴唇还是那么饥渴，离不开一块烧豆腐

一开口，谁都会知道瀑布的走向和桃花的芳香
谁又能把酥软的美味含在口里还咬牙切齿地记着仇恨
终于会有月亮升起在暗夜的中天，终于会看到
每一个夜行的人，在休憩的时候点火自慰
这一切是我在吃下这块豆腐的一些幻觉
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地打开那些寺庙的伤口
我未曾为了好奇去寻求什么，历史比谎言都蹊跷
还是让四分五裂的肉身和灵魂都聚拢过来吧
为了一块豆腐，为了一块豆腐所衍生的理想
我愿意输掉我的一生，输掉我的吻

之八  良户村的门开着，风呼呼地刮

砂石铺就的路基泛着青光，仅仅一步之遥
跨越了唐宋元明清。深深的院落深不可测
每一进院落，都是前生与今世的分割
侍郎府的门槛高过内心，每一次迈动都能听到耳畔的风声
砖雕的照壁掀起万丈波涛，精工的雕琢渐入幻境
海水的波澜，麒麟的怒目，花卉的恣肆，火球的炙燃
一场动态的“寿山福海”推到面前
蟠龙寨的吊桥高高的，像一支满弦之箭
逼仄的窄巷透不下阳光，甚至回头之间
都会碾压了鼻梁。飞鸟没有从这里飞起

它们的翅膀舒展不开，风还是呼呼地刮开了
闭上眼，能闻到民风的淳厚和时光的慢
雨来的时候不急不缓，打在青石板上，四溅开来
琉璃瓦上云霭初笼，叮叮当当地有了响声
可是，这不再是唐风，也不再是宋雨
良户村的季节系在一缕缕温柔的风上
无关风月的料峭，无关人世的变迁，无关晨昏的更替
良户村的城堡隔离在桃源之外，它的性情是温顺的
在另一个素淡的时空里，它悄无声息地打造了
内心的花园。良户村的门开着，风呼呼地刮

之九  一折上党戏曲，梦萦炎帝故里

这乐音愈来愈急促。切切之声由远而近
充满了我的耳膜，接着梆板击打声鱼贯而入
惊飞满树的鸟雀。三桌六椅三面幔依次拉开
咿呀之声如碎银洒落在厅堂，溅起一道道银光
轻盈的舞步踩在板点之上，如潮汐涌动的浪花
一波一波在涟漪的碰撞里迸发出无限的激情
如果是杨家戏或者是岳家戏，那勒马之声
那杀伐之声，此起彼伏，若饮琼浆之爽
心中已随板点摇曳生姿，口中念念有词
吐纳之时，方知口拙不成腔调

这乐音愈来愈舒朗。金银之器渐渐退出
一股冰冷冲上心头，红、白、黑的脸妆格调鲜明
水袖翻飞，游龙在天，或舒展，或定格——
甩、掸、拨、勾、挑、抖、打、扬、撑、冲
这积郁的忧伤和向暖的喜悦交织着
在这一招一式的挥洒中得到了升华
而我，此刻却是痴呆在这个世界上的一泡酽茶
断裂了内心的梗棒，等待源头活水的冲泡
一折上党戏曲未歇，一缕阳光展开了绿意
这是我真实的洗礼，也是我与炎帝故里的不期而遇

之十  在古建的卯榫上，一袭丝绸若隐若现

这一切命名都是多余的，对于一幢穿越朝代的老屋
你只看它的卯榫就足够了。当然，还有卯榫之上的青瓦
和青瓦之下的雕砖，如果还有足够的耐心
你就看一看那裂开的木纹、粉化的青砖和光滑的基石吧
那块石头的云朵里镂刻着生命的密码，如果往深处挖掘
你还可以看到河流的方向，山脉的起伏
当然，在这块石头后面的恩怨情仇，我们不便于直说
我们说这句话的同时，一切都成了过往，过往的归入了历史
历史是个迷，一秒钟之前，只值得考究，却无法肯定

再接着说那些雕砖吧。把意愿烤制在砖上，有点可笑
福禄也罢，祈愿也罢，长久不过一块石头
只不过在棱角分明的纹路里得到一丝艺术的欣喜
至于时间的烙印，那也就交给岁月去评判吧
可是这木纹之上的裂痕我却轻视不得，摸了又摸
看了又看，我恰似听到一种来自于幽谷的声音
在这古建的卯榫之上，我不仅仅看到了一双手
或许那声音是关于爱情，所有的都老了
只有爱情不老，我相信卯榫是一种有效的链接
链接了古今，链接了前世今生，因为
我在那古建的卯榫上，看到了一袭丝绸，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