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朝圣者望着恒河”——序贾浅浅诗集

作者:​ 张清华   2017年11月30日 09:12  中国诗歌网    2129    收藏

太阳照亮山坡的时候

飞来了一只鸟儿……

 

它凝视着水面上的太阳

像朝圣者望着恒河

 

好像生来就要歌唱,这只望着恒河和太阳的鸟儿,她要告诉我们那些充满企望与隐秘悲欢的故事,还有那些古灵精怪的奇思异想。尽管这词语的绽放来得稍微晚了一点,有一点春日迟迟的味道。


但她还是亮开了嗓子,在与自然和万籁的合唱中。如此和谐,如此清脆而不同流俗,有某种自来通灵的气质。


这也是寻常而又并不真正常遇的一种类型——近乎席勒所说的“朴素的诗篇”,即写作的动能只来源于自然和生命本身,生命与自然之间保持了和谐而不冲突的关系,因而充满了启示性、明亮而又清澈的神性,就如萨福的琴声一样。


神秘感和灵悟之气也凭空而来,“像朝圣者望着恒河”,她天然地长出了一双通灵的耳朵,可以听见那波涛,看见那细小而洁净的沙粒,因为它们都是世间的百色与万象的前身或后世,俱以沉默体悟着,歌唱和存在着。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开头有点“过于修辞化”了,而我警惕过度修辞已多年了。但没有办法,她的诗给了我太多思维的新鲜感,与语词的绵延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畔萦绕、回旋。

因了某种机缘,我可能是较早地读到她的诗歌的“外人”。当我读到它们的时候,她说自己还从未公开发表过诗。果真如此,那便只有她的家人或密友有机会更早读到它们了。但我在阅读中发现,她写作的历史或许并没有那么短,至少数年前就应该已在积累,只是未曾试图拿出来示众而已。


这样说是为了避免一个先入之见,即我们会轻易地将其划入“初学者”的另册。因为她确乎有那么一点点初学者的单纯、明亮、乐于抒情,还有一点自发和私密的趣味。但读过这些诗就会知道,有的人可能写了一辈子,也未曾像她这样天然地靠近诗歌本身。在通向缪斯花园的隐秘小径上,她似乎有一张偷来的通行证或寻宝图,闪展腾挪了几下,便将众多的探路者甩在了身后。

 

我当然不因为缪斯是“女性之身”,就会认为她必定先在地倾向于女性。但与男性相比,女性确乎是天生可能的有神论者,而缪斯则本人也必定是一个泛神主义的通灵者。在我观之,浅浅无疑也是一个泛灵论者,至少她的时空观是一个混沌、混元之物,她笔下的事物因之有了超越时空阻隔的穿越性,以及一种神奇的“齐一”意味。因为只有具备如此思维资质的人,才会写下这样的诗句:“伸手插入时间/手消失了/只留下十指的记忆//人是时间的继承者/关锁在时间之中/面壁即天涯”——

 

而我置身在时间之外

莲花一样绽放,却不知道

你就是我今生的菩萨

 

这是她《时间里》中的句子,我不知是否有得自佛家或禅学的启示,她处置一个复杂抽象的时间命题,居然这般轻巧松弛,又如此雍容淡定。历史已不在题中,人世的情感与善恶纠结这些也不值得谈论。她所欣悦的只是存在本身的神妙体悟,境界一如佛家的“不悲不喜”。置身于时间之中的肉身,又幻形为彼此的镜像,因此没有怨怒和悲伤,只有欣然与感恩。我惊讶她在这样的年纪,就几乎顿悟出了生命的至理,人生的三昧。


不过,在浅浅这里,禅意可能只是作为诗意的伴随之物,她所关注的其实还是生命本身的处境,而非枯燥的义理说教。故在另一首《云》中她写道:“云在山顶打坐/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也不抬头望一眼天//直到老得不想打坐了/也真的不想走动了/才由风驮着/把骨灰撒在大海里……”这看似气定神闲淡泊飘逸的云,最终要化作自天而降的雨。这种形之转换中所蕴含的生之法则,才是作者所关心和关注的。她从事物的镜像中看见生命的处境,或以生命本身的处境投射到事物之上,方能写出这般妙句。


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思维:如何在轻巧的词语与物象转递中,达成了诗意与禅心的互为表里。犹如佛家所言的“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是因为内心有一种透视力,一种对万物等量齐观的灵悟之力,方能将看似无法并置的事物搁在一起:

 

我的心里有一座小庙

小庙里面碧海蓝天,波涛翻卷

 

里面养着的那只海豚

一直没有游到彼岸

 

“小庙”里如何容得下海、海豚?除非一叶一如来,在“小庙”与“碧海”之间的万水千山,在与“海豚”的异路而驰之间,这首诗何以能奇妙地成立,用哲学和物理都是难以说得通的。唯有持齐物观和唯灵论的人,方能看见;也唯有在诗心与禅意的互为偷换中,方可成立。

 

我并不想一味把问题“玄学化”。因为如前所述,所谓禅心或许只是她追寻诗意的一个凭藉,她真正凝神倾心的,仍是世俗的悲欢与体味。这里有亘古难解的忧伤,人间尽在的苦恼与缺憾,一如无数先人所见,春花秋月,季节轮回,都照例让人揪心牵挂。秋风带来了谢幕的消息,人即便不想接受,也无法抗拒这自然界倾心演绎的戏剧:“那些长在大树底下的蘑菇/像包着糖衣的忧伤//泡沫像白色的鱼卵/布满了鸟儿翅膀下的山冈/一场戏剧终究要谢幕”。

 

我内心里的舞台

只有一个演员,它是秋风

 

梦要醒了,望着你的幻影

我在水面抄写着一张无价的药方

 

这首《实验》所表达的是因秋意所生出的古老忧伤。它是如此传统,却不见半句俗调陈词。无价的药方、苦意的实验亦不能改变什么,一切都属徒劳,然唯其徒劳,又方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怆。作者把一种既复杂又单调的意绪,传达得如此含蓄,如此淋漓尽致。


有时她所表达的烦恼还要更具体一些,在这首充满格言意味的《树》中,她将自己镜像化为一个置身黑暗围困之中的生命,以此传达一种常见的世俗经验:总有宵小试图对别人的生活施以诋毁和干涉,而树则永远自在而宽容地保持着沉默。“它把看不见的黑暗/变幻出纷繁的形状,绚丽的色彩/但有时,黑暗里的魔鬼/总是爬到它的枝条上/摇落所有的叶子//裸露着的光明/牢牢握在每片树叶手里”

 

晃动,或者消失,它都保持着

罕见的沉默,不与风暴讨论得失

不与火焰谈论生死

 

最后两句“不与……”堪称是极妙之警句了。树承受着大自然的赋予,迎候着季节的变换,这禀赋既是天地固有之德的彰显,也是一种人格境界的启示。它使人从中学会做人的根本之道,也使这首诗中的世俗意绪得以升华。


另一首《心思》也很典型,它表明作者已十分熟谙于世俗经验的处置,且能够轻松地使之获得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感”。仿佛戴望舒的名作《烦忧》,它在修辞上庶几也采取了一种“循环的倒置”,巧妙而饶有意趣,诗意的获得十分自然,毫不费力。

 

像抹布里扭出的水

我的心跌落

在地板上

发出阵阵哀嚎

 

我的心

发出阵阵哀嚎

像跌落在地板上

从抹布里扭出的水

 

“我漫不经心/无人察觉的/从水里正费劲的/拎起那块沉甸甸的抹布”。从一个日常生活的片段生发出诗意,且在其“去美感化”的趣味和“自觉的形式感”之间,产生出一种奇妙张力,这种张力强化了她诗歌中的现代性特质,使其从抒情的轨道上不至于滑入浪漫的泥淖,或唯美的陷阱。这对一个有志向的写作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作为女性,浅浅在诗中当然也不惮于表现欲望和爱情的主题。但值得称道的是,她成功地避开了“女性主义”或“女人主义”的诸种窠臼,没有重蹈那些易于过剩的老套——不论是传统的柔弱、还是现代的放纵,而是以自然和平等的审度,弥合了冲突性或创伤性的两性鸿沟,回避了一个长久以来缠绕女性写作的二元对立的困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新境界。在《月亮》中,我们看到了一种“自然和健康的爱欲观”,她没有设定从前为各种“主义”所构造的痛苦或不平等,而只有健康和对等的两性关系:“此时,月亮的两个面/闪闪发光,像一把弯刀//我听到心脏在嘶嘶作响/缠绕着你的四肢,也有碎片/在落下。那甜蜜的刀刃/穿过我们,但只是把我的影子/剥了出去,交给了夜晚的云朵……”

 

唯一遗憾:我依然

活着。并且在爱得死去活来时

也没有死过

 

“没有死过”是对“死去活来”这种“能指过剩”的一种自我反拨。在表面的诙谐和词语游戏中,暗含了一种观念的自省与更替。它表明,只有对等的两性观念才会生发平等的爱欲,先在地设定女性为“弱者”,只会给她们带来伤害,而不会带来幸福。


《我有些激动的想要叫醒黑夜》是更加直露的篇章,试图对某些经验与场景进行正面处理,其难度当然也显露无遗。但在我看来,这类作品是更为重要的,它表明了作者试图在“女性主义”的谱系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企图。而这使得这部诗集具有了不一般的分量,使她与伊蕾、翟永明和唐亚平们、甚至伍尔芙与普拉斯们之间,有了丝丝缕缕的关系。

 

我己经激动得想要叫醒黑夜

我己经盼着所有的星球都来围观

看你如何爱我

看你朝着死亡的方向爱……

 

“我唯一的客人,我的园丁/我的酒徒,我在等你/等你砍伐我满身的枝条/等你饮尽我所有的琼浆……”我不能确定作者是否读过普拉斯那首惊世骇俗的《拉扎茹斯女士》,但我确信,这首诗至少可以使她洗去一个“初学者”的身份印记,让她跻身于一个重要且久远的谱系之中,有了得以增值的意义维度。


作为一个年长且身为男性的读者,我似乎应该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类敏感的角度,不去触碰女性话题。但我又无法回避谈论一个女性写作者的重要性,于是只好点到为止,相信读者自会有理解和判断。

 

免不了还要谈一谈诗艺。如果仅把浅浅当作初学者,自然不存在一个“手艺”问题,但奇怪的是,虽然更多可能是出于“本能”,但她的文字与章法、细节与意象的处置却都有过人之处。这部诗集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样貌丰富、视角多变、有成形风格的格局。比如她会同时有两种基本节奏:一种和缓而简练,疏朗而清晰,以抒情性短章居多;一种密集而铺排,像急雨忽降,篇幅较大且以叙事见长。两种节奏交替共生,使诗集的内容与风格都不显单调。她还极富有“感性的投射力”——这或许不是一个单一的艺术问题,而是一个写作的本体性问题。她总是能够直接切入自我所投射的镜像,以喻体来直接呈现心象。这就避免了对形象媒介的转接描述,从而使诗意生成更迅捷。某种程度上,这是她的诗一出手便显得十分成熟的一个原因。在《日记独白》中,她甚至切入一只狗的视角,来观察人间百态。反过来,这种诙谐的意味也“中和”了诗集原本有可能的“过度抒情”,使之更平衡和更丰富。


上述特点中最突出的,无疑是对她对镜像——即主体所投射到的物象与转喻——的高度敏感上。这使她的诗会有着类似“朦胧诗”那种“对象化”与“叙事性”,即借助一个叙事的伪装,来传达自我抒情的企图,且常带上一丝神秘感。正如北岛也写了“岛”,浅浅也有一首《岛》,她将两个知己或相爱者的情意,借助大海上两座“孤岛”的形象,讲述得神情活现:“我们彼此都是天赋异禀的孤岛/用安静冒犯着一切生灵/看海浪吞咽着翻滚的寂寞//只有白昼消散之后/大海一片漆黑,我才能读到/你写来的信”——

 

哦,每一夜的星空

你的字,闪着光,遥远而又甜蜜

 

两个独立又相依的个体,以孤岛的形象同时表达着尊严和爱意。多么巧妙,一切都无须作者交代,形象本身承载着一切,任凭读者去想象与体味。


还有过人的想象力。在《随想》中,她用了奇特的意象,活画出人的某种生存与精神困境,“从铁墙的两个面上/我把白昼和夜晚撕了下来/寄给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这似乎是在说,被现实挤压的“我”试图有另一种生活,但假如对照现实,最终会发现另一个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是被变形了的。“如果那一个我收到了它们/是否已晕染洇湿/模糊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忏悔和祷告”。所谓的白昼和夜晚,应该分别为日神和酒神所统治着,它们是互为冤家的一对,不可以真正予以“撕下”和分拆。这首诗所达到的丰富而含混的程度,在她的诗中是有代表性的。


《合欢树》是另一个例子,这树木的名字中即包含了太多的转喻意义,一棵真实的树,和梦境、童年记忆、和自然界的轮转、和动物也有的欲念一同并置在一起,产生了异常丰富的意蕴,它鲜活的质感几乎洋溢在语言之外,让人过目难忘:

 

无数次被绑架到我梦里的

是那棵从我记忆中出逃的树

 

“它不相信,我会/记住它,在梦里一遍又一遍/落下珍珠的眼泪//但我真的就记住了它/长在上学路上的转角//它的影子里,总有一只猫/用老虎一样的尾巴,敲打自己春天的叫声”。猫的叫声使得“合欢树”这个词语具有了特定的气味与声音,产生出无尽和无界的发散势能与动力。


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梦》、《镜子》、《父亲》、《2月5号的夜晚》……无不是将抽象之物以奇特的感性投射予以唤醒,使之如灵怪附体,产生出活的诗意。 

 

最后似乎还要回到这一首《雏菊》,它只有短短八行,我并不想说它是一首多么完美的杰作,但它的确可以看作是一首具有象征意义的诗。对于浅浅来说,就形式和风格而言,就文本的完成度而言,它可以是一个特殊的例子。因为它实在是太轻巧了,并不沉重,甚至也不广大,但它却是一朵生命之花,它的绽放既是微不足道的,也是宇宙间不可替代的一个唯一。


它或许就是作者一个某种意义上的“自画像”:

 

缩在三月的风里

把自己一瓣瓣的掰开

变成一朵雏菊

开在你面前

 

开在你面前

成为一朵小小的雏菊

把自己一片片的摘下

退回六月的风里

 

或许这就是浅浅所理解的生命、绽放、写作、以及诗歌本身?它谣曲般复沓的节奏,对称而互悖的句式,精致天成的“循环倒置”的修辞形式,似乎也象征着它的作者对自己所作的一个诠释。如一朵雏菊将时间的花瓣一片片摘下,像一个通灵者述说它们细节处的美妙与奇丽,还原着它们在三月的绽放和六月的退回……最终,又将它们收集起来,摆成了一束风景,也完成了一个用词语朝圣的她自己。

 

拉拉杂杂,言不及义,不期这些文字能为诗集增色,惟愿能不使蒙尘。


谨以为序。


2017年10月8日,北京清河居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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