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麦:异端的火焰——北岛研究

作者:戈麦   2018年02月22日 09:46  《新诗评论》    906    收藏

《异端的火焰——北岛研究》是已故诗人戈麦的遗稿,完成于1988年,是其篇幅最长的批评文章,足以体现其早熟的批评才能。在该文中,戈麦分析了北岛的心态历程和诗艺转变,探讨了北岛诗歌和第三代诗的隐秘关系,指出后者的反崇高、反文化、平民意识等特征其实已经隐含于北岛后来的创作中。这些看法对于今天全面认识北岛诗歌仍不乏启示。此文的意义还在于,戈麦对北岛心态历程、诗艺和思维特征的分析,也为研究者考察戈麦自身的生命状态、诗学观念和诗艺取向提供了难得的第一手文献。下面选发的是文章的第二部分,文章全稿及三篇研究论文,刊载于新出版的《新诗评论》第21辑“戈麦研究专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


《异端的火焰》之二:北岛的心态历程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杨炼


对诗人的研究,不能只停留在其精神探索所及与现代西方哲学的简单关联上,更重要的是把握诗人对世界的感知及与外界的交感中所达到的情感境界,这些心灵的步履早已化为一行行排列在诗篇中的那些富有质感的句子。

当我们把北岛从1970年代到1986年的作品按时间顺序看过一遍后,诗人所走过的历程中前后的心态变化依稀可见。从美丽的《微笑·雪花·星星》到令人震惊的《诱惑》《触电》《同谋》,从充满自信的《走吧》到弥漫着虚无的《空间》,从气宇轩昂的《回答》到绝望忍痛的《别问我们的年龄》,从幻想中那明亮的《太阳城札记》到现实而苍老的《白日梦》,我们看到了诗人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否定自己,从而接近、确立、超越个体主体性,同时切近诗的本质。

为了简明起见,暂且把北岛的心态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


(一)港口的梦


也许泪水流尽

土壤更加肥沃

——舒婷


北岛曾经是一个“红卫兵”积极分子,带着狂热的理想从童年、少年步入火热的青春。但是,诗人的敏锐马上使刚刚具备成年意识的他意识到这场运动不是通往理想的广场的道路,诗人发现“吝啬的夜/给乞丐洒下星星的银币/寂静也衰老了/不再禁止孩子的梦呓”(《冷酷的希望》),从而萌发了独立地观察世界的主体意识。慢慢地诗人看出了什么,“太阳向深渊陨落/牛顿死了”(《冷酷的希望》),一颗跳动着的寻找真理的青年的心随着太阳的沉落而渐渐熄灭。长期以来负载在肩上的重担忽地卸掉,撕裂了皮肤,痛苦之后,难忍的飘忽顿然而起。红色的风暴过后,“山谷里,没有人烟”(《你好,百花山》),表达了理想丧失之后的暂时的空白感。曾经骚动过的生命,如今被推至“深渊的边缘”(《五色花》),渴望停泊,但已不可能找到灵魂的栖所,甚至“没有船票”(《船票》)。目睹自然界的萧瑟景象,诗人发出无边的感慨:“落叶飘进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走吧》)

告别少年,也失去了依傍外界的尺度,诗人第一次感到不名的孤独,一边“守护着每一个孤独的梦”(《五色花》),一边无力地询问:“泪水是咸的/呵,哪里是生活的海洋”(《冷酷的希望》)。幼时受到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绚丽的教育,只留给了他们一些水面破碎的泡沫。诗人第一次看到了“生”的荒凉。在这没有温情的现实中,生活被这样表达:“你是鸿沟,是池沼/是正在下陷的深渊/你是栅栏,是墙垣/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一束》);“报时的钟声/……/使我相信了死亡”(《冷酷的希望》)。

所有这些最初的真实感受仅仅停留在情感层次,在诗人的理智中理想作为泛泛的信念仍没有泯灭,诗人把希望埋在心里,希冀一个人道的正义的世界将会来临。初期的诗作中,诗的结尾总会有一种那个时代必然会在哪怕是最阴暗的情调中出现的一抹亮色,如《黄昏:丁家滩》中“等待上升的黎明”的“眼睛”,《是的,昨天》中“在召唤失去的声音”的“琴”,《在我透明的忧伤中》中“照亮了道路”的“一颗金色的月亮”。

这一阶段,诗人对世界的体察仍受到“黑暗”与“光明”、“正义”与“邪恶”等对抗性情绪因素的影响,没有也不可能对“人”“生”“死”作出深刻的省悟。面对暴力的现实,出于对人生的执着和对世界的炽爱,北岛希望“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要来临”。当然,这里不乏中国传统士大夫匡时济世的心理,或者说是对世界的英雄式的理解方式。这样,北岛在《候鸟之歌》中开场便讲:“我们是一群候鸟/飞进了冬天的牢笼/在绿色的拂晓/去天涯海角远征”。诗人对诗的理解仍停留在前现代主义阶段,多少带有道德主义色彩,强调诗歌的社会功利的一面,他说:“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但也正是北岛等人这个时期对人性、正义的关注,新时期文学首先挑起“寻找失去的‘人’”的旗帜,在历史的废墟上扶正被异己的外界扭曲了的人性。诗人对未来的希望多半寄托在“自由”的重新获得上,例如,《一束》中,诗人这样说:“在我和世界之间/你是画框,是窗口/是开满野花的田园/你是呼吸,是床头/是陪伴星星的夜晚”,热切感人,又让人感到距离的沉重。

在苦难的岁月里,女性的温柔成了北岛精神的归宿。“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晚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雨夜》)。爱情成为一个疲于奔命的斗士的避难所和停泊地,成为最为可贵的自由。“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雨夜》)显示出男性的人格美。在诗人的愿望中,有一天“橘子熟了”,“让我走进你的心里/带着沉甸甸的爱”,“找回自己那破碎的梦”(《橘子熟了》)。渴求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沟通,又仅仅是希望,不灭的希望。

诗人对“人”的理解只停留在大写的“人”上,即作为抽象的、种族的、普遍意义的“人”上,行动中价值的取舍依凭正义、人道的尺度,于是个人的死是为了“决不跪在地上/以显示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那自由的风”(《宣告》),英雄式的殉道者的意识中,死的意义在于“为了每当太阳升起/让沉重的影子像道路/穿过整个国土”(《结局或开始》),希望“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宣告》)。


(二)走向冬天


由于渴望

我常常走向社会的边缘

——顾城


长夜过去了,英雄的价值看来是兑现了,诗人终于到达了(或曰寻回了)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起点。寻找之路多么幽远、曲折,“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迷途》),诗人有了一种卸下英雄的沉重的包袱的轻松。“生来就不是水手/但我把心挂在船上像锚一样/和伙伴出航”(《港口的梦》),萌生起对新的生活的渴望,诗人反复申诉“我要到对岸去”,和当年的“他没有船票”一样真切。然而我们在诗人的自言自语中隐隐约约感到了另一种艰难,在“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也涂改着我”(《界限》)的新的文化天空下,“我的影子站在岸边,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对岸在哪,又怎样过去,“生”的意义仍然迷茫。《和弦》中的“风”“安全岛”“野猫”“梦”等孤零零的景象中,诗人统统地想到了“海很遥远”。北岛的意象往往自成体系,有一些意象有一种永恒的指向,比如“海”往往即象征个体生命自由和个体价值实现,具有诗人所幻想的理想气候的境地。而这里,诗人说“海很遥远”,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时北岛的心灵的搁浅状态。天空归还了,而“哪里是生活的海洋”的疑问,又多大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呢。

这种迷茫,我们在不同的心态背景下的《橘子熟了》里已然隐约可见了。《橘子熟了》仿佛是北岛诗歌道路上略显端倪的一首。诗中北岛反复叨念的“橘子熟了”的声音之中,我们仿佛感觉到诗人在极力用平和的语调熨平褶皱的忧伤,眼神中闪烁不定,有些“顾左右而言它”的味道。

理性主义的精神力量使北岛不可能沉迷于忧郁,走向感伤。

那么,回头审视一下自己走过的道路吧。《履历》一首,淤积了诗人对那个狂热的年代的凝重的思考。“一夜之间,我赌输了/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最后,北岛又一次把自身的经历和对世界的观照归结到了一点——无目的性。然后向世界宣布:“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一个神圣的预言”(《走向冬天》),继而对过去一直在诗中闪着光彩的“希望”和一直保持在内心深处的所谓“信条”给予否定。

真正的诗人往往把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的感知作为对世界进行把握的起点,把自身的生命历程的回顾深化为对社会、历史等存在的哲学反思。艾青的《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把个人的遭遇扩大为人类普遍的历史概括,受到一定的赞评。昌耀把二十年的人生体验融入了一个民族的历史,为西部大高原引入一个古老而新鲜的命题。北岛的这种对“生”的怀疑,到了这一阶段,已经不仅仅只是对过去、对现状自我生存的关照。请看他的《一切》吧:“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这便构成了对世界的“世纪末”式的看法,诗人真正地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缘。然而这种虚无的生存状态简直令理性主义者不可忍受。长期形成的“主体性”极强的认知习惯和对世界透彻而悲观的认识使北岛已不可忍受对现时存在状态的认可了,他不习惯已经“习惯了”的“敲击的火石灼烫着”的“我习惯了的黑暗”(《习惯》)。诗人于是视现时的生存方式为“绿色的淫荡”(《走向冬天》),它充满了“关于春天的谎言”(《红帆船》)。对现时的超越欲望导致了对现实的抗争,抗争的不是别的,正是诸多安然矗立的客观实在,他呼吁人们“走向冬天/不在绿色的淫荡中/堕落,随遇而安”。现实的存在何以竟导致了北岛如此强烈的反感,笔者认为这完全取决于北岛昔时对理想的信仰转变为对历史现时悲观的看法之后仍旧遗存的一种思维惯性,即一定会有一个新的价值体系等待诗人步入,一定会有一所安详的住址收留流浪多时的现代灵魂。而现时的存在并没有满足诗人的预期,那么它便与过去一样,不可能再度成为个体的载体了。而过去的倍遭扭曲的人性经历又一次出现在北岛的记忆中:“在正午的监视下/像囚犯一样从街上走过。”诗人对现时和去时的仇恨相距无几,“躲进帷幕后面/口吃地背诵着死者的话/表演着被虐待狂的欢乐”。这种强烈的对抗心理同时也表明北岛已然在世界的表象面前持有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而且越来越表现出对世界“无目的性”的认识的充分自信。他告诉人们不要对生活抱什么希望,那“来自热带的太阳鸟/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而背后的森林之火/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红帆船》)。

“难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灯光怎样延续下去”(《彗星》),道出了北岛面临的两重矛盾:理智与现实、存在与虚无。无法选择,无法选择!这是20世纪末叶中国部分富有强烈理性精神和自审态度的知识分子面临的困境。“回来,或永远走开”,回来便意味着对现时生存状态的认可,本身受着悲观情绪的否定,“重建家园”,又何尝可能,那么就“永远走开,像彗星那样/灿烂而冷若冰霜”(《彗星》)。这是一个清醒的人生过客的高傲。

由于精神探索者本性的制约,北岛的悲观没有走向隐匿主体的可能性的虚无,反之,走向了形而上的全然的否定。这里的否定作为一个由诗的感知所导致的理念系统的机制而成为诗人的精神的破冰船。这与隐匿主体的可能性的虚无状态的区别就在于不否定主体进行“否定”的这一过程而继续探知表象的背后。北岛把这种动作性的抉择看作意向的承受者和完成者,行为的意义就在于行动本身。“否定”即归宿。

第一声否定从《古寺》开始,“消失的钟声”“扩散成一圈圈年轮/没有记忆”,如同“石头,没有记忆”,表达出对历史的虚无态度。“不去重复雷电的咒语/让思想省略成一串雨滴”(《走向冬天》),是对理性世界的否定。“谁醒了,谁就会知道/梦将降临大地/沉淀成早上的寒霜”是对生活以及梦和幻想的否定,乃至对一切的一切的抛弃,“走过驼背的老人搭成的拱门/把钥匙留下/走过鬼影幢幢的大殿/把梦魇留下/留下一切多余的东西/我们不欠什么/甚至卖掉衣服,鞋/和最后一份口粮/把叮当作响的小钱留下”(《走向冬天》)。

北岛以一个孤独者的刚强和悲凉走向那杳无人烟、白茫茫的冬天。冬天,一无所有;冬天否定一切;冬天割断历史;冬天是我们的未来,我们——这个世界的警醒者,再也不相信什么夏天和秋天,“在失去诱惑的季节里/酿不成酒的果实/也不会变成酸味的水”(《走向冬天》)。我们只相信冬天,冬天真实而又真实,不存在“阳光下的谎言”,不存在“狗一样紧紧跟着”的乌云的谦卑和虚假。

按尤内斯库的解释:“荒诞是指缺乏意义……人与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验的根基隔绝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显得无意义、荒诞、无用。”

北岛这时已经全然发现了人生的荒诞。然而他在反抗荒诞,以强劲的个性走向虚无。诗人对这种义无反顾的旅程的热衷,就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悲观之后的情感寄托。是对“荒诞”的逃避,反抗式的逃避,极力以坚定的愤怒逃避“荒诞”(作为理念的)。他不愿相信一个隐含的命题:个体生命——“我”也是毫无意义的,或者说北岛此时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命题。

“走向冬天”的“走”和“走吧,落叶飘进山谷”的“走”含意已然不同。后者是满怀希望地将失落感安置起来去寻找“生命的湖”,前者却是满怀悲观执拗地走向一个情感的终极。

如果说《无题》中“把手伸给我/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不再打搅你”,表现的是极度的悲观(“谁也不知道明天/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之后对悲剧的价值的肯定(“即使只有最后一株白杨/像没有铭刻的墓碑/在路的尽头耸立/落叶也会说话”)。那么《走向冬天》表达的是极度悲观之后的超脱、桀骜(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一个侧面,屈原、鲁迅莫不有之)和对冬天这个令灵魂得以新生、洗涤的境界的宗教式的向往(“在江河冻结的地方/道路开始流动/乌鸦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孵化出一个个月亮”),充满蜕变的期待和升华的欲望。


(三)夜的太阳——对内心真实的挖掘和荒诞的品味


旅行者的牙刷

日复一日

表现他的不朽

——孟浪


“走向冬天”的愿望被峡谷的绝壁折射回来,那是一堵必须直视的墙,任何超越的欲望都必须走近它,直接面对着它。北岛终于躲不开“荒诞”的捕捉,“我”的力量动摇了。“你走不出这峡谷,因为/被送葬的是你”(《回声》)。“走”的意念从此停止,当他再次谈及“明天”等涉及某种行为的延续性时,诗人一反“走向”“寻找”等能动的意念,告诉我们:“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边/谁期待,谁就是罪人”(《明天》)。“期待”被嘲讽地看作人的罪孽,对自己的生命的存在犯下的欺骗。

北岛摆脱了精神探索者的悲哀,平淡地摊出作为一个诗人对荒诞的全部感受。仿佛又回到了一个对世界重新认知的起点。然而此时的北岛已没有“昔日的短笛”,“在被抛弃的地方/早已经繁衍成树林/守望道路,廓清天空”(《归程》),宁静之余,表达了一种弃儿意识,而它并非指一个时代对人的抛弃,而是荒原感笼罩之下的被无名的力量(抽象的生和创造人的上帝)抛弃的感受。驾驭世界的力量丧失了,连“那棵梧桐树上的乌鸦”也不想数清。北岛宁愿如此永远地面对永恒的不可知、神秘,也不愿继续理性主义者的本能所厌恶的认识世界时那种用愿望包裹着的虚假。

不但理想丧失殆尽,理性和语言——过去人类曾赖以发展和自豪的理性和语言也是多么苍白和虚弱。“理性的大厦/正无声地陷落/竹篾般单薄的思想/编成的篮子/盛满盲目的毒磨”(《语言》),对理性、未来的依赖,“是一种诱惑/亘古不变/使多少水手丧生”,如同“毒蘑”一样吞噬着生命。

再也没有什么寄寓的寒冷中,诗人反思历史,“黎明”是“颤栗”的,现实是“一片苍茫的岸”(《随想》),历史是多么可怜与渺小,只是“从岸边出发/砍伐了大片竹林/在不朽的简册上写下”的“有限的文字”。人类一直在用“生”作为赌注,不断地走向悲剧,我们“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等待着那一天/在火山岩浆里沉积下来”,不断地“重见黑暗”(《同谋》)。

“死”,咄咄逼人,最为现实,值得骄傲的“小麦”“青铜”“黄金”都进行着各种不同的死亡(《随想》)。“生”只是“穿过漫长的死亡地带”的“道路”。只有“死”才是慰藉,当我们不断地“出发之时”,“让我们尝到苦果”的慰藉。“拱桥自建成之日,就已经衰老”,我们盲目地活着,不用费尽心机去探究什么,“在箭猪般丛生的年代里/谁又能看清地平线”,也不用谛听什么“祖先的语言”,去负担什么历史责任,因为所谓历史的愿望只是“历史课本中”那种“搬动石头”的愚蠢的动机(以上引自《关于传统》)。那么,我们就如同一颗巨大的石头吧,滚向天际的深渊。

“海底的石钟敲响/敲响,掀起了波浪”,《八月的梦游者》终于把一个郁藏已久的哲学命题——“荒谬”用石钟般响亮的诗句发布出来。“高耸的是八月/八月的苹果滚下山岗”,面对荒谬北岛所表现出来的欢咍使我们想起加缪在描述西西福斯“朝平原走下去”时那种极平淡极轻松极为随便的口吻。一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一个时代留下的疑问也一去不复返,所有加在从那个艰难的草地上跋涉过来的探索者头上的枷锁统统拆卸下来。谈什么探索,压根儿就不希冀收获!“在大地画上果实的人/注定要忍受饥饿”。也不要笃信什么友谊,“栖身于朋友中的人/注定要孤独”(《雨中纪事》)。也不去热衷什么生存,“死亡仅相隔一步”,“衰老仅相隔一步”(《这一步》)。一切都让人感到可疑,甚至“可疑的是我们的爱情”(《可疑之处》)。一切都是空白,甚至“自由是一片空白”(《空白》)。

于是,诗人的眼中开始布满一些不可理喻的非理性的、可怕而丑恶怪诞的梦一样的景象:“那些发情的河/把无数生锈的弹片冲向城市/从阴沟里长出凶险的灌木/在市场上,女人抢购着春天”(《峭壁上的窗户》)。“只有山羊在夜深人静/成群地涌进城市/被霓虹灯染得花花绿绿”(《地铁车站》),构筑了超人意料的幻境,同样是对荒诞的真实感受。“海水爬上台阶/砰然涌进了门窗/追逐着梦见海的人”(《诱惑》),则表现了不可摆脱的惊愕。

这一切景象被推至读者的眼帘,你无法拒绝,有如对荒诞的认识,无法拒绝,如同那“八月的苹果滚下山岗”一样无法抗拒,人在悲剧性的命运面前无法抗拒,哪里有什么“冬天”可以走向。“不幸的成熟或死亡/都无法拒绝,在你的瞳孔里/夜色多么温柔,谁/又能阻止两辆雾中对开的列车/在此刻相撞”(《祝酒》)。愤怒如同逃避愤怒的出走和进入困境的更年期的山的解脱一样,无济于事,“他们的愤怒只能点燃/一支男人手中的烟”(《另一种传说》)。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晚霞也“呈现劫数”(《雨中纪事》)。诗人想到佛,想到“哺育尘世的痛苦/使它们成长”的菩萨。现代人对佛教的兴趣已不是从“来世”与“超度”着眼,而是感通于其强调“悟”性的思维方式。荒谬性来自生本身,佛是拯救不了的,就像“守灵的僧人只面对/不曾发生的事情”(《守灵之夜》)一样,诗人只能面对神秘,领悟“神秘”赋予人的关于存在的启示。神秘被现代诗人看作灵魂之外的一种自为的力量,和梦相同,真实而未可知。青年诗人西川在一首叫《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的诗中说道:“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北岛就是这样,在对人生的探索和世界的认知与诗艺的追求的交叉中,终于抓住了诗的本质性的东西。在自身的心态历史性蜕变过程中,开始和感知对象拉开距离。我们从“桥上的灵车驰过/一个个季节”(《很多年》)、“碑文给石头以生命/以无痛的呻吟/百年的记忆布下蚁群”(《守灵之夜》)中,读到了经历生与死的断裂之后智者对时间、宇宙的沉思。在《空间》一诗中,北岛游离于人生之外,给人一种恍惚隔世之感,“孩子们围坐/在环形的山谷上/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我们围坐在/熄灭的火炉旁/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人类似乎沉入了外人不知其内、内人不解其外的罐子。

当北岛获得了骚动不安之后的安宁,在质问神秘的同时,渐渐发现了更为奇秘的内心世界。荒诞的磷火烧到了“人”的牌位上,诗的题材通向日常琐碎的生活,北岛的诗歌内容再次拓宽。有表现平淡寡味的《艺术家的生活》,也有泄露反叛型文化心理的《青年诗人的肖像》。《单人房间》书写肮脏与丑陋的生活环境和状态,《无题》的“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表达了诗人对冷漠的世界的感受和自身的冷漠。《孤儿》对个体的存在作了具象的描述:“我们是两个孤儿/组成家庭/会留下另一个孤儿。”《可疑之处》让我们品味到类似卡夫卡的视觉效应。《寓言》一首则抒写了现代人不可摆脱的樊篱感。《触电》极为精彩地把都市生活的人际感受准确地表达出来。《挽歌》透露出北岛对生命本质的因素寻求归复的愿望。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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