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之心、直觉智慧与容纳世界的无限意识——李少君诗集《海天集》读记

作者:谢君   2019年01月02日 10:43      815    收藏

一、宁静之心


读李少君的诗有很多年了,始于论坛时代,记得有一次跑进他的博客,还曾大谈了一通浙东山水诗人大小谢。当时我发现,在对世界的统摄能力上,小谢胜于大谢,谢眺的语境具有史事与世事整合的景观,心灵的涵盖力不仅在自然和人生直接经验的维度上,还在另一维度,即吸纳社会生活之后的时空之思,这就给了我启蒙。

诗人读诗,就跟呼吸空气一样,对不对路深吸一口已有所知,我关注李少君的诗,在于一个感觉,在驾驭世界、表达世界的方式上,我的写作与之有诸多相近之处。他的诗歌极为明澈,崇尚生活与自然,使事物存在,就在此刻,而且不告知;他对语调有着确切的把握,节奏舒缓,行云流水;在将细节和目击之景鲜活地带进诗中之时,又能从中抽离,发散性灵与生命到更广大的时空中去。换言之,他的诗歌出于生活自传,出于客观世界,但在完成现实度量之后,又能迅速起跳,成为智慧的传递,或者经过变形改造使之陌生化,创造出另一神奇的语境。

《河内见闻》就是这样一个澄明的小诗,一个转瞬即逝的日常生活的小场景引起诗人的注意,并在心中产生美学和心理学效应,如英国诗人霍浦金斯所言:“任何你注目看的东西,都在注目看你。”因而它也传递给诗人以心灵之光:欢欣、和谐与热情。


■河内见闻


在河内,每一个夜晚

在每一条大街小巷

路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夜宵摊

人们三五几个,围坐一桌

在明亮的灯光下,边吃边聊,大口喝酒

并不时伴以手势和控制不住的笑声


这些黝黑瘦小的越南人

他们吃夜宵时的神情,投入而享受

在那一瞬间,他们浑然忘却了世间种种烦恼

仿佛他们白天所有的勤劳努力

就是为了能在晚上

安心地尽情地享有这一顿夜宵


在河内,诗人偶然见到几个黝黑瘦小的越南人吃夜宵,在一条街巷上,围坐一桌,边吃边聊,灯光明亮,神情明亮。对很多人而言,这样的场景因世俗、普通或喧哗而不在意。然而诗人的感性与知觉是敏锐的,异乡夜色的变化,人来人去的世界,给了诗人新的感受,于是,几乎不经任何雕琢,一个真实可感的生活场景直观展现,一种率真尽情的乐趣,经语言捕捉而得以固定,在诗人的心境之中流动。

此诗在李少君的作品中不显眼,但它隐含着诗人寻觅诗意的经验——打量世俗的温情,视人世为宽广的存在,如同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正是我想说明的第一个问题,体察能见世界的重要性。美国诗人庞德在谈论写作经验时告诉我们,对于二十世纪初的新世界、新事物,如果他不曾怀有曙光一般的惊异之情,那么就不会有《地铁车站》一诗。写作《美丽新世界》的英国小说家赫胥黎这样说:“世界本质上是诗的。其重要性在于它存在,以及我们觉知它存在:这真是一个大神秘。”事实上,我们觉知存在的神秘在于心灵的射线、感觉的热情,诗歌不会自动到来,唯有如此,眼前极为平淡的现象世界才能转化为个人的声音,诗歌写作的历程才能持续长久。天性的好奇永远是诗人至为宝贵的财富,诗人的心灵应该是一个大水库,在平静之中收藏清莹、温度与天真烂漫。

如是观之,可以发现,这样的一个大水库始终与诗人李少君同在,与其人生的漫漫长路同步,至少,读《尼洋河畔》一诗就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感觉。这个诗歌的出现,出于一次邂逅。尼洋河堤上一对藏族小恋人等待着诗人,就像二百年前一个夏季黄昏,英国莱杭郊野一只美丽云雀等待着雪莱的邂逅一样,它的来临悄然而又自然。

 

■尼洋河畔


在纽约,我听到过一个走遍全世界的人说:

每个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每个地方的爱情也是一样的


林芝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雪域高峰,时有神迹圣意闪烁

丛林中的一泓蔚蓝,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顶的白云飞扬,携带着彩虹与霞光

让每一个亲眼目睹者备感殊荣,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听见雨后激流的喘息声

我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藏族小恋人

树下,男孩踮着脚为女孩撑伞遮雨

看到我走过来,女孩轻声说:

“不用打伞了,没下雨了”


这声音多像四十年前我听到过的

这黑夜,这激流制造的不平静

也是一样的


世界有着无限的存在,各不相同的地方,生活与爱情,故事数不胜数,但多有相似者。《尼洋河畔》这个诗歌,写的是雪域林芝,雨后的尼洋河畔,一个美丽的不一样的地方,一个时有神迹圣意闪烁的地方,而嵌入这一宏大场景之中的,是一个小故事:一对藏族小恋人。不难理解,这微型戏剧,是这个诗歌的舞台中心。

这个诗歌共四节,在叙事上,颇具技巧,由远思而近景,由风物而人物,叙述循序渐进,语调不紧不慢。统揽全诗,一、四节带幽思与冥想色彩,二、三节是高度概括的景物描绘及生活细节的观察,叙述交织,融合得很好。特别是第四节诗意的跨越和拐弯,可谓十分精妙。而在这之前,诗人的本意始终潜伏在叙述的累积过程中,直到河堤上一个偶尔相见的细节为我们呈现出来:


树下,男孩踮着脚为女孩撑伞遮雨

看到我走过来,女孩轻声说:

“不用打伞了,没下雨了”


至此,我们很快就将明白,这是一个关于“声音”的诗歌,当这一幕情景被诗人发现,另一个往昔的声音迅疾飞行而至:


这声音多像四十年前我听到过的

这黑夜,这激流制造的不平静

也是一样的。


那四十年前的罗曼司,诗人没有再现,不作任何解释,也无需任何解释,因为一切都已经潜藏在时间的变动之流中,同化到了自然之中,如雨后的激流之声,它正像铁匠锻打铁砧一样传来:所有激流制造的不平静也是一样的。

《尼洋河畔》显示了李少君诗歌的创作特色,在事物之中,又在智慧之内。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场景的偏好,生活场景占着较大的比重。他的写作从来不将自身置于生活之上,而是与之遥相呼应。也就是说,诗人从来不作超出个人生存事实的空洞之言、高蹈之语与虚妄姿态。正是这种诚实,使其在思维之内,即诗思的展现显得具体、真实和智慧,在细节和转折中恰到好处地隐含生活的深意与生活的警醒。

而在语境与调子上,说实话,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叙述,细微,平静,典雅,一种人生美好年华的感知悄然发生,又悄然归于自然的流逝之中。自然与宁静,无疑,这也是诗人作品中独到的一极。读这样的诗歌,你感觉不到任何感性上的粗糙和气质上的急躁。


艺术即手法,手法在我心。无论是体察现实的热情,还是充溢智慧的平静书写,核心在于人的存在意识。生命的短暂悲凉如夏虫,心灵的广漠不可知数,生而在此,人的心境又当如何?这是每个有自律意识的人都应自问的一个大问题,也是需要数十年自修的大事情。李少君在诗中也曾反复自省,在《京郊定制》一诗中,有自我设问: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地的君子呢?在《自白》一诗中有自我设置:愿意成为山与水的殖民地、月光的殖民地、笛声和风的殖民地等。而《抒怀》一诗,则为自己竖立了一面铮亮的镜子,静止于树下,犹如艾略特静止于世界中心。换言之,宁静自治,即诗人所向往的人生境界。从这样的角度,如果说《抒怀》写的是理想,毋宁说,它传达的是一个世界观。


■抒怀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这个诗歌文字洗练,篇幅虽小,短短七行,叙来却转折流动,精致入微。置身南方特有的木瓜树下,你我两人清淡人生,情景闲适而美丽,而在理想图式的绘制上,笔调也较新奇:一者悠远、炽烈。立传,写史,在漫游、穿行山水的动态之间,在渴望冲破孤独的愿望之中。二者轻逸、宁静,在一个切近的世界中静看风云过往,静听一两声鸟鸣,倾心于一帧家中小女天真烂漫的素描。在两者界定、两扇大门打开之后,诗歌叙述突然一转,好象禅师举手指月,也如悠然显南山,锁定于一个虚拟的预述中: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这一转特别有意思,指物客观,将说理化为视觉场景,又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哲思境界,深得陶潜风流蕴藉之致,这个诗歌我读来也确有与“结庐在人境”那个饮酒诗的相通之处。在这里,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理想”展示之后,许多人会陷入冲突营造的逻辑思维,而诗人却不以戏剧性冲突为叙述张力,对此不加权衡,摒弃了事件进展,而以停顿静止的心境为美好,这才是此诗的妙趣,也即我说的与陶潜相通的感觉。它让诗歌最终处于一个静止的画面,或者说永恒的画面,在这种状态里延伸着的是诗人心之所寄与所愿——扎根于世界的一角,宁静,简朴和超然。

确然如此,人活在世上,需要寻找生命的价值,诗歌有它永远不作炫示的个性,心灵也当超脱世俗。唯有树下伫立,我们内心的空间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唯有窗下聆听,我们才能懂得鸟鸣的朴素。唯有慎独、格物与自治,我们才能冲破平庸的啃噬,走向美好的存在。这是《抒怀》一诗的言外之意,也是诗人的心声。而在诗学的道路上,诗,不可能重造环境,但它能够帮助我们持有宁静之心。反之也然,如果失去宁静之心,很难相信有谁还能写出好的东西。根据长年累月的读诗经验,我可以说,写诗是一桩非常残酷的事,大量的时间与高度的精力投入,结果,未必能够写出一个好诗,这不是行外的人所能体会。因而,恪守宁静,何其重要,如子在《论语》里所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二、直觉智慧


李少君的诗歌,其变幻莫测的另一面,在于语境的创造,通过直觉闪亮的方式。一个诗人,作为语言的操作者,最大的期望是语境的总量与奇特,而拥有直觉与灵视的天赋,我们知道,就如一滴水具有光泽一样,语境的生动、奇特就可以直抵读者的心灵。《傍晚》一诗正在于此。


■傍晚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读这个诗时,我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想起美国诗人爱伦•坡的一句话,他说:诗歌是一种声音的魔法。这个诗歌的奇妙,大家都知道,在于诗人的情感传达找到了其十分客观而恰当的对应物——声音。由声音而触及或者说呈现了某种奇妙的超自然的存在: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这两行诗,极具体物的敏锐和细微,而又带有神奇的色彩,因为外在世界被诗人的精神活动内化了,夜色忽然具有高度的可移动性,以至于可以随着喊声而涌动。因而一下子就将世界的神奇和真实焊接到了一起。而最后二行,真是天赐的好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在这一诗篇中,如果说林中场景的陈述,具有外部空间的结构作用的话,那么照亮内部空间的,就是这随之而来的一声应答,一个夜色幽闭之中的超现实现实,忽地给人以心灵一撞的闪亮,它一瞬间涵盖了叙述的全部。我们说,这就是诗歌语境的崭新提升,具有天赋的诗人的语言修辞效果。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如果细读李少君的诗歌的话,他的独特的叙述力量似乎经常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也就是,直觉的闪亮胜于一切言说。

福楼拜说:“我描绘一棵树,使得别的树不可能再象它。”我觉得李少君不少诗歌之所以令人难忘,就是给了我们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语境体验。

但是,语境的创新不是神的神秘赠予,也不是魔术的魔幻产物,应该说,它出于生活的体验与沉淀,由追忆而一刹那间触发。事实上,我相信,它已经在诗人内心存放了很多年。正如诗人自己所言:“作为一个诗人,对生活保持深情与热爱,投身这个世界,才有探索所有未知的可能性。”也如古人所言:“经历写来,敢附千秋丹青,是非评定,全凭一点丹心。”所以,如果从这样的一个角度去想一想这个诗歌,它所传达的生活份量应该愈读愈重,它的语境在轻逸的同时也隐藏着黑与亮的明暗对比,隐藏着另一个感觉值——亲情的温暖与深沉。在读这个诗的时候,我也想到诗人在《我是有故乡的人》中叙及他父亲的诗句:我父亲今年八十六/但他的思维停留在五十年以前。


人有两个宇宙,内在和外在的,因而李少君的不少诗歌,具有自然与超自然双重叙述的性质,在将我们的感觉深入到某种超自然的广阔中去的同时,诗歌语境的多义也就隐藏着,它们不是彼此对立而是相互依存,其作品《神降临的小站》,由于语境的敞开和博大,不同的读者就会有不同的读法。


■神降临的小站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此诗语言坚实,叙述精确,可以说,一开始诗人有意用最正确的态度、最真实的视角描写自己置身的特定区域:木屋、灯火、草原、无名小站、额尔古纳河、白桦林、荒野与星星。在诗人的静观之中,语境由微小、寒冷、孤独而渐至巨大、无限。这些形相的叠置,静止如同直接拷贝一样在诗中清晰呈现。然而,最终,随着远景的推移,地理事实的扩大,一个不可思异的心灵化感觉降临: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这真是不可或缺的一行,具有很大的撞击力的一行,当隐匿于自然之上的神的世界门扉洞开,诗人的内心广阔也随之蓦然洞开。滞留无名小站的凛冽孤独与神迹的圣意,被同步展现于同一的视屏中。在这一刹那,诗人内心的感觉尺度,被无限量的扩张了。换句话说,他在静观之中,打开了另一神奇世界,从而使心灵的广大在孤独中迅速得以恢复。

《神降临的小站》从诗题到最后一语,似带有神与敬畏之情的建构色彩,但其真意又不完全在外在的神秘力量。空间在别处,一切在内心。所以,如果联系孤独的独自承受,这个诗的重心,也许应该是心的广阔性的建构,他欲传达的是心的奥秘与尺度,在心的奇特感知。  

 李少君的这个诗歌,也让我想到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有趣现象,也就是说,写建德江的诗歌,写得最好的是襄阳人孟浩然,不是建德人,写襄阳最好的诗歌是李白,而不是孟浩然。同样,湖南人的李少君也把呼伦贝尔大草原写绝了。何以如此,因为诗歌,为世界赋予形式的一种创造,它源于心的奇特感知。

在写作理路上,李少君从未废除传统的价值尺度,他的作品有着中国诗歌意境说的美学趣味,极为讲究统摄能力,容纳世界的能力,意境写实,客观,宏大,从不淡化细节与风光,这是非常突出的。但是,他又不止步于此,也许无意,也许有意,从作品阅读来看,李少君的很多诗歌极富超验的心灵化特征,带有表现与变形的隐蔽修辞特征,也就是说,具有直觉的智慧,能够将世界的广阔性吸纳为内心空间的一个维度,或者说,为心的和弦,一如里尔克所说:“世界虽大,吾心也似海。”


三、容纳世界的无限意识


世界与吾心,对于诗人来说是没有边界的。在彼此反转或同一的这个问题上,在这里,就不得不语及李少君开发的一个反常的句式:“我是有某某的人”。这个句式他有过反复使用,别出心裁,具有令人诧异的转喻之意:或将外视点描绘一转而为心灵的内视点,在《我是有故乡的人》一诗中,父亲、少年、东台山与涟水河都可以成为与我同一的视角,从而统摄故乡的过去和现在、人生和时代,将具有历史感的存在纳于我心,笔墨之重,颇具沧桑之感。或借之实现与时代的同化,将庞杂的历史言说化为清晰简约的个人言说。如在《我是有大海的人》一诗中即是如此,诗人将海南特区的整个历史进程内化为“我”的叙述,我即海南,海南即我,使历史叙述完全隐匿于个人化的叙述之中。又或将内心的哲思投影于一个客观事物。在《我是有背景的人》一诗中,诗人以虚幻的云雾为心境之物。


■我是有背景的人


我们是从云雾深处走出来的人

三三两两,影影绰绰

沿着溪水击打卵石一路哗哗奔流的方向

我们走下青山,走入烟火红尘


我们从此成为了云雾派遣的特使

云雾成为了我们的背景

在都市生活也永远处于恍惚和迷茫之中

唯拥有虚幻的想象力和时隐时现的诗意


就像塞尚抛弃事物与景色的真实一样,这个诗歌的叙述全在隐约之中。沿着溪沟下山,从云雾深处走出来,回到都市生活之中,这一过程与场景,诗人并没有给以更加具体客观和富于诗意的描写,也就是说,空间图象和人物形象在这个诗中没有清晰标示,它是模糊的,潜隐不露。因为这个诗歌的侧重,不在直观呈现,而在隐喻:


我们从此成为了云雾派遣的特使

云雾成为了我们的背景


在这诗中,云雾才是诗人心灵的聚焦之物,是自我与世界之间的一件新奇薄纱。即使回归到了城市,云雾依然在场,只是这时候它已经不是客观之物,而是感应之物。它叠加在我们记忆之上,散布在生活之中。说实话,云雾的意象在当代诗歌中俯仰即是,可是,像这样给人以陌生化效果的,还是极少。


在都市生活也永远处于恍惚和迷茫之中

唯拥有虚幻的想象力和时隐时现的诗意


诗句的进展使云雾进而与生存意识共存,与生命的本质同化,甚至成了生命中最独一无二的超越意识,照亮着我们存在的深度。

如果说李少君《抒怀》抒发处世宁静的话,那么《我是有背景的人》,他注入的生命体验意识是超越。他以云雾为意象,在哲思上传达了虚空而无限的古典情怀,传达了历史的在场。从这样的角度,不难理解诗人所谓的“背景”,乃是历史的范式,那是渺远之物,也是沉淀于我们内心的人文精神与独立人格。换言之,这是一种恢复信仰与传统的召唤,当今天,在都市生活的恍惚和迷茫之中,现实给人以疏离感的时候,诗人给自己加上了“虚幻的想象力”的承担。


在《我是有背景的人》一诗中,我也感到诗人对于自己艺术法则创新的召唤,也即在传统的烛照下,作为“诗意”的特使,对中国诗学的回归与超越意识。纵观写作之路,每个人都在乘筏舍筏登岸,又复乘筏舍筏登岸的进化过程中。诗歌没有信条,但庞德“日日新”的座右铭就是信条。路漫漫其修远兮,在回归与超越中,让诗歌容纳无限的世界,对于技艺孜孜以求的李少君而言,自是不言而喻。他曾经这样说:“有清晰的自我判断和历史意识,是优秀诗人的重要禀赋。”显然,诗人已经知觉到今天写作的一个困境:历史与时代这样的视野在很多人眼中隐匿或者说忽略了。九十年代以来的诗歌实践,一味地将博大的沉思域抹除,诗歌愈来愈矮化,甚至残废,同样陷入了另一个窠臼。

我认同历史意识在写作中的重要性,读一下阿赫玛托娃的长诗《没有主人公的抒情诗》就知道了,她是如何从室内抒情走向历史抒情的,是如何演化为一个格局巨大的诗人的。世界的格局无穷,事实上,诗人可以写作任何东西,只要你有高度的时代感性,高度的生命觉察力。在李少君的作品中,《我是有大海的人》显然是一个视野极为宏大的诗歌,接近于史诗性质的叙述,诗人试图用语言重构一个世界,而不是依赖于或者说停留于所见所历的现存世界。 


■我是有大海的人

 

从高山上下来的人

会觉得平地太平淡没有起伏


从草原上走来的人

会觉得城市太拥挤太过狭窄


从森林里出来的人

会觉得每条街道都缺乏内涵和深度


从大海上过来的人

会觉得每个地方都过于压抑和单调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们不一样


海鸥踏浪,海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


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

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

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


诗人以高山、草原、森林、大海的并置,构成了一个渐次推进的叙事进程,一个一个渺远的空间在此进程中打开,并形成张力。在开始的阅读阶段,我并没有怎么惊奇,但是,读着读着就不同了: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你们永远不知道


读至此而一惊,惊奇于诗人叙事的自主性质。然后我回头重读前面的诗行,发现这个诗歌前面的叙述,也非实指,它并不是风景的客观书写,而是一种隐喻的建构。可以说,读到这里我才明白“我是有大海的人”这一语的真义。在一个精彩的转喻中,诗人获得了与历史本身同等的地位,整个海南特区的过去和现在,立刻被归纳到本体层面,他已经不需言说历史进程,而本身就是历史进程,不需确指历史事件,而本身就是历史事件,这真是笔墨的奇妙之处。

确实,诗歌的功能不在记录过去,而在对于世界的重新命名。诗歌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去反映历史的转折与震荡,建构关于特区发展的大事记。人生是带有历史的,弥尔顿说:“整个英联邦就是同一个诚实的人的高度。”因而,任何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必然具有本质的同时代性。

于是,历史的总和被重新塑造和转喻,特区的开拓史与精神史和个人的心灵史融合了,纳入了心灵化的叙述中。深邃的历史视野使诗人的吟咏带上了青铜器那样的隐约音质。而诗人也将人格化的知觉和想象叠加于特区开拓的历程之中,诗歌的叙述也就飞翔了起来:


海鸥踏浪,海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


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

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


在海南生活二十余年,大海湾,小海沟,蓝天,巨鲸,浪花、鸥鸟给了诗人丰富、深邃的人生内涵,而诗人也将创造的梦想赋予了它们。在“我是有大海的人”,在“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的理想主义展望中,诗歌完成了它的叙述使命,诚如沃尔科特所说:诗不仅仅是心灵的回声、人生的回声,还要是一个民族的回声。

《我是有大海的人》一诗在寻求个人陈述与历史陈述之间的共性上,是诗人的一次拓荒,找到了一种足以整体涵盖的叙述方式。一流的诗人觉察力无穷,诗歌的主题与涵盖力也就在不断的演化进步之中,只有心智狭窄的人,才会永远在一个模子里铸造他的诗歌。在《海天集》一书中,李少君也在努力致力于历史想象的开拓,开拓、理想与自由求索一直是李少君人生所实践的,在诗学创造上也是如此。叙事长诗《闯海歌》的书写,就是岁月流逝带给诗人的最好的收获之一。以一诗将三十年前海南特区初创时的自由与梦想、社会世事的混沌状态以及一个闯荡海南的湘中大学生的喜悦悲伤都写了出来。说实话,来一首叙事长诗,我也曾对自己这样说过,都四五十了,真的应该来一首叙事长诗,并且要长,要有人物,要有情节,要有纪事,要有几十年的时间跨度,要不顾一切一试。它的好处显然易见,可以考量一个人社会洞察力的广度与历史沉思力的深度,如果这两个东西缺失,有这么大的缺陷,又怎么能说自己的诗有多像样呢。因而,当我读到李少君这个篇幅600行的长诗,其叙述视野的弹性令人欣喜,从经验的我到历史的我,从现实的我到存在的我,这样的语境自足自存,已经无需任何文字解释。我相信,写作才是最诚实的工作,忠诚于记忆,忠诚于生活之地,如果没有这样的诗歌,那段岁月很可能将留下一片空白。

谈论大诗,我知道,不少人或以为乱弹调子,或觉得很笨,有着针锋相对的观念。不过,诗歌写作本身就是笨事,这笨事也许正是诗的伟大奇妙之一。诗歌没有通则,但无疑,诗歌从来就不会仅仅是语言的轻体诗、小喜剧的段子诗、花样百出实则干瘪无味的悲悯同情诗。说实话,我不认为诗歌是读来使人感动、提升、有趣或者玩味的东西,它不需要感动别人,不需要布道,也不需要娱乐别人,如果那样,那就太糟了。我感兴趣的诗歌是无声和沉默,或者说读之而震惊,无以言喻。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只能承认,诗歌,它就是一个民族最细微也最壮阔的生存经验与精神感受。在文化传统上,中国诗歌史诗的实践从未终止,杜甫、元稹、白居易、吴伟业这样的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在国外,不论是诗人沃尔科特、曼德尔斯塔姆、布罗茨基,还是小说家品钦、多克托罗、波拉尼奥,这个名单也可以无限延长。因而,宏大与个人化叙述从来就不矛盾,诗歌可以也应该据有它历史意识的宽广领土,好的诗人也应该是那些容纳无限世界、拥有无限意识的人。正因如此,诗的创造力永无止境,如同我们不可能登陆月球,但照样可以写一首登陆月球的诗,如同荒漠渺不可知,但并不意味着对我们的心灵没有吸引力。


■荒漠上的奇迹


对于荒漠来说

草是奇迹,雨也是奇迹

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


荒漠上的奇迹总是比别处多

比如鸣沙山下永不干凅的月牙泉

比如三危山上无水也摇曳生姿的变色花


荒漠上还有一些别的奇迹

比如葡萄特别甜,西瓜格外大

牛羊总是肥壮,歌声永远悠扬


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

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


不言自明,海与天也罢,荒漠也罢,它们都具有不可测量的空间形态,即使身处寂静、孤独的荒漠中央,也不失奇迹的存在,这是诗人容纳世界的博大意识。世界无限,时代与历史的存在也是如此,它在我们心中存在,等待着我们的想象力加以支配,等待着我们用语言重建世界,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匆匆走过。正如诗人在诗篇《荒漠上的奇迹》中所隐喻的: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在这个诗里,如果你细读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读出哲学,读出历史,读出预言,读出一个诗人对于未来的期待。


谢君,201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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