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物的历史书写 ———胡弦诗集《空楼梯》读记

作者:谢君   2019年01月07日 11:13      717    收藏

一、从平凡之物的流逝出发


诗人们有其偏爱,特别是那些神秘飘逝的事物。波德莱尔就曾说:“我喜爱浮云,飘过的浮云,在那边,那些令人惊奇的浮云。”这句话我觉得放在胡弦身上尤其适用。如果熟悉其作品,就知道他的目光偏爱之所在,神思沉浸之所在。他的写作就在远行游历中,因而山、河、天空、古镇、卵石、金箔、一幢旧宅,一出旧戏,以及一口古钟,一棵树,一块石碑等,这些生活中习见的事物和场景都成为其创作的诗歌主题。

从平凡之物的流逝出发,是胡弦诗歌的基本立场,作为知觉的素材,它们具有可视可触可感的实在性,事物的零度有助于诗人情感的隐藏,避免空虚的抒情。毋庸置疑,胡弦对此的感知能力极强,但是,他的写作并不停顿于记录所见所感,对于尘世之物的态度,他旨在内涵和外延,他探测的目的在于进行新的破译,因而当它们被施以语言的魔法,一种新的认知经验,或者说超验色彩就被点燃了。事实上,诗歌是我们进行时空重构的一种方式,是我们精神尺度上的另一个故乡:


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下游》


此诗充溢神秘幽远的色彩。江水流泻在落日下的时空中,在诗人速写性的描写中,混合了心理意识的投射,如同史蒂文斯所说的“无意识的一瞬”,而在那一瞬间点燃的,便是诗人潜意识的外现——“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如果说江水作为诗歌意象,具有静谧、流动和瞬间的特性,那么诗人真正需要奔赴的故乡,或者说力图捕捉的,是静谧中蕴藏的神圣、流动中蕴藏的隐喻以及瞬间中蕴藏的无限。正如考古学家“透物见人,透物见史”一样,胡弦探测平凡之物,但并不仅仅是事物的秘密,也是我们自己生存的、我们自己世界的秘密。

因而,如果说胡弦的诗歌扎根于山水自然,偏重事物描写,毋宁说,他更偏重于由此及彼的心灵的转义,让内在的意识外现。换言之,提供深层的寓意与启示,是胡弦叙述的最基本或者说典型的策略。他通过使用换喻、提喻和反讽等手法,使事物拥有飞翔的翅膀,从而垂直上升。如果说,在胡弦的诗歌中有一团明晰的光焰,那么,它就是在事物零度的客体再现中,赋予其神奇诡异的另一重色彩,如《金箔记》一诗所说的打出更多的光。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重新敛起,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金箔记》


《金箔记》一诗,语势从容沉稳,从事物本身的陈述开始,而且形态活泼,描写生动:“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顷刻波翻浪涌。”这是极富诗性的描绘。如果说胡弦是一个擅长冥想的诗人,那么,在生活与事物的微观上,他也颇具造型本领。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神奇诡异,但扎根细节,并不虚无缥缈。

在金箔闪现出极其精美的微光之后,诗人的叙述很快转向了,摆脱了单纯的现象描绘,而进入意识之流: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金箔已成,并包裹到了面具之上,在不露声色的叙述中,事物的形态已经变换为“权杖、佛头、王的脸”,向读者袒露了隐藏在物体内部的精神外延:庄重,或曰怪异、骇人。这是诗篇中的一个转折,如果说事物的形态转换是经过锤子的击打,那么,洞察与激发事物内在的隐秘关系的,是意识的折射,或曰心灵转义。换言之,寻找出事物与心灵之间的应和关系,让事物形象随心灵的一触而觉醒、延伸和放大,从而创造出奇特的语境,这才是诗人执着不放的东西。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当金箔闪现灵光,从物理的概念中得以解放,倾泻而至精神的层面,于是,诗歌的语境展现了寓意的内涵——一种闪烁的涌流。也就是说,诗由个别而确实,由精神而普遍。它可以寓意人生,寓意事业,寓意写作与修为,凡一切超越的进程均可加以预示。

沉醉于事物的考古,重在表现,而不单纯停留于现象复制,将日常与神秘交织,这正是胡弦的诗歌的力量和深度。无论是一个事物形象,还是一片风景,抽象到人性哲思的层面,是他的叙述逻辑。 

当代西方叙事理论普遍认定的一个思想是:叙事是施为的而不是实陈的,是创造性的而非描述性的。换言之,停留在真实、现场与自传的叙事,缺失与超验的应和、与永恒的共时搏动,诗歌的想象力与穿透力将会在及物的沙土中很快枯竭。事实上,叙事向内心传递的最有效手段是独出心裁,让真实与奇异合而为一。勿庸质疑,胡弦的诗歌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他的写作是及物的,也是去物的,他的平凡之物在此地,也在远方,在此一时刻的瞬间,也在历史与人文之中,因而呈现更高的非个人化的时空维度,创造了新的语言的空中楼阁,如波德莱尔所言:你给我泥土,我把它变为黄金。


二、时空漩涡的异质思维


由泥土而黄金,这显然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就胡弦的叙述策略而言,在于将流逝的平凡之物内在化、精神化,从而让客观事物走向心灵上的转义,实现现实与非现实的不同时空的联结,这基于超自然的直觉觉察力与想象力。

什么是超自然的直觉觉察力与想象力,在我理解中,那就是一个诗人不同于是日常的异质思维。如果借用法国诗人兰波的一个说法,就是通灵。我一直坚信,一个诗人最大的天份在思维的异质、异态。这些年来,在我心目中,诗之高下,庸鄙与否,是泥土、残铜烂铁还是黄金和钻石,即在四个字:异质思维。

胡弦的诗歌时有异质展现,读之令人惊喜。他的很多诗给我这样的特殊感觉,应该说,异质异态是胡弦诗歌呈现的秘密之一,且以《讲古的人》一诗试述之。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嫖妓,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讲古的人》


初读此诗如在黑暗的梦境中漫游,因为这样的乡土诗前无古人,因而此诗一异在语境。与通常的乡土诗迴然不同——我是说那些设置一道温情栅栏的很有诗意的乡土诗——它以魔幻的色彩讲述逝去年代的武斗暴力事件。关于故事的内涵,在诗篇第二节有明确的传达:刀子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所以在第四节中才会有这样的阐述——讲古人的故事一半来自噩梦,一个噩梦时代。而在第五节中,便有了这样的告知——如果这样的故事圈住你,换言之,如果你身处那样的时代,你也很难脱身。虽然我们无法精确地推定故事发生的年代,但显然它陈述了一个特定的恐惧时代。

二异在叙述手法。有外叙与内叙两重设置,诗篇第一~三节处于同一叙述层,由叙述者承担叙述,我们可以称之为外叙述,或曰第一叙事,其中描述了讲古的情境和环境,故事的内涵,以及那些听故事的人,也就是少年们长大后进城打工,各自分散不知所踪。而第四~五节处于第二叙述层,属于叙述者的转述,因而这可以称为内倒叙,或曰第二叙事。在内叙述中,讲古人直接说话,担负解释与收场白的职能。显然,外叙述与内叙述的双重设置,使叙述失去了时序的轴线。与此同时,诗人又在文本内嵌入了两个时间单元,一个是冬天(雪天),作为前叙。另一个是春天,作为后述。在前叙与后述两个时间单元随时醒来、反复穿插之中,时空场景也像蒙太奇镜头一样不停切换、环绕,使诗意显得扑朔迷离。

换言之,《讲古的人》一诗,诗人在追溯既往中,通过外叙与内叙,前叙与后叙,使叙述语境一片混沌,如同一个神秘的漩涡。

如果我们探究在这其中的写作秘密,那么我得说,在胡弦的意识中,事物(场景)与时间,是可以随时停顿与静止,也可以随时醒来的——这就是他的特殊的时空切换的意识。

事实上,对于时间与事物的存在意识,在胡弦的文本中有过多次的表达,在其带有元诗特征的部分诗篇中我们可以得到启发。在《古钟》一诗中,古钟这一事物在诗人眼里具有“悬垂、静止、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的特征,但只要有人撞钟,加以重重一击,它就会遽然醒来,并且那醒来的一声特别响亮。在《老手表》一诗中,时间“寄托在某个遗落世界里的迷宫”,证明着过去的荒芜,若不作校准,那就是抛在身后的旧时光,但只要发条一拧,它就忘记了过去的停顿,欢快地走动起来。在《过剑阁蜀道,记古柏》一诗中,“当风/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遽然醒来:一个漩涡/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在这些作品中,诗人都透露了他所心驰神往的事——让事物与时间遽然醒来,这就是他异质的感受力与觉察力。也可以说,是他叙事的动力模式——一个时空的漩涡。在《临江阁听琴》一诗中,这一动态模式即由琴声而流水,从流水而人生流逝。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漩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临江阁听琴》


这个诗歌诗题古典,但应当注意的是,如果由此而认为这是山水田园诗风的特性,那是浅表层次的理解,因为诗人所呈现的自然环境,与其说是存在的自然环境,毋宁说是被感觉化的背景: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像一支曲子,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在时间的神秘中,人生远行的记忆遽然醒来,于是,诗歌的叙述演进发生了转向,脱离了听琴这一事件,转入非对象化的心理时空,联想到了内心所消失的东西,人与现实的矛盾。最后,在内心的漩涡中,诗人让自己成为一个独白者,带着少许不安与孤独:“想抱紧它们,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诗人的天禀在突破樊篱,释放灵魂。一个灵魂僵化的人无以言诗,任何写作的教条也只能毁灭诗歌。如果说一个人被赐予了诗歌的天赋,异质思维的超群是决定性的。想一想在与乡村关联的诗歌作品中,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有过几个《讲古的人》那样的具有现代性的作品?这样真正的从乡村的地质岩层下面闪出的电光十分罕见,从这一角度已经足以说明异质异态的重要,事实上,也只有保持异质思维,才能洞见事物的活泼、觉察世界遽然醒来并将之进行丰富多彩的转义和提喻,才能给我们带来新的阅读经验。如果写作真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么,这就是秘密。


三、存在意识的幽微展示


应该说,异质思维是具有现代性的优秀诗人们的普遍特质,不论在中国还是西方世界。也许,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说诗人是一个民族最细微的精神感受者。而如果环绕我们的世界并非理想之地,如果这个世界幸福少而不幸多,那么,基于混乱与苦难的感受,怪异就是美学定义之所在,如波德莱尔说:“从丑陋中唤醒一种新的魔力,对我乃是愉快的事情。”也如艾略特所言:“我要用一把尘土来向你展示恐惧。”

在胡弦诗作中,不安、孤独与怪异的意识也时有显现,在这方面,有其独特的探索。可以说,他的诗歌具有很强的精神刻画,他在精神刻画的版图上,有两个层面,第一是如前所述,语境上的想象与幻境的性质,第二个特质是追问时代与人性,展示存在的幽暗意识。《春风斩》、《某园,闻古乐》等诗作就是这样的代表。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一直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春风斩》


置身于中国西部,在自然的奇异风景中,在陌生的人文印象上,就一个旅行者的视角,它不缺少美丽的色彩,因而,我们读到的西部诗歌,美化生活或美化荒凉与孤独的修辞风格是常见的范式,但也是固陋陈腐的写作风格。而胡弦却大异其趣,《春风斩》一诗渗透着神秘与惊悚之感,乍一读不可思异,细一想它才是令人信服的,它传导的信息更加丰富,独具追问存在的意识。

这个诗歌的叙述层次,极为清晰。第一、二段落,是自然场景的静态勾勒,胡弦并未完全摈弃白描写实,但又在其中掺杂人性之思,因而在寂静空旷的自然描写中交响着孤苦无依的人生与世事。昨夜走失的小寺、石头里住着的无法返乡的人、仿佛地球轴心转动的经筒的吱嘎声,笔调近乎神秘,让读者嗅到了一丝宿命之感。第三段落的描绘,由静止而趋于动态,描写飞逝之物,展示了光阴的流逝,也展示了万物无根的感觉,一种迷失于广大时空之感。第四段落由流逝进而转入生存困境的刻画,凸现了人与自然环境的矛盾,别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这两行诗给人以电流一触的惊异感,它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它意味深长,提示了命运的残酷,压缩着生存的全部重力。也许,对于《春风斩》一诗,有人会惊异于叙事的反常,或者说“野蛮”,但是,如果想一想,一个在那样生存背景下成长的人,其发展道路上将面对的巨大现实障碍,“斧子”这样的字眼,你就不会觉得言过其辞。

所以,这是神来之笔,化腐朽为神奇,是一个诗人真正的艺术准确,它具有更深地切入现实幽微的质地。《春风斩》一诗之所以异乎常思,之所以惶惑而绝望,乃是在自然的开阔中,诗人体会到了附着于荒凉之中的生存状态:贫穷与孤独,从而引发内心的人道思考。

人生乃奇迹不言而喻,但是,如果现实的晦暗散布在人生中,贫瘠的世界给我们以深渊之感,那么,这样的深渊也必然在我们的意识中投下它的影子,并进而回响在我们语言的回音室之中。因而无法否定,如果诗歌出于灵魂与心智,那么它必然是追问存在的艺术。在中国当下的诗人中,胡弦可以说是极具存在追问意识的诗人,其敏锐的瞬间感觉力,其洞幽察微的沉思,使其作品更具穿透力,也呈现深刻的气象。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某园,闻古乐》


《某园,闻古乐》一诗写一个没落的大园子,诗人踏入厅堂,他听到的是琴声,而联想到的是往昔,那被遗忘的家庙、大杂院、会所以及假山突然复活了,于是在沧桑之感中,两行诗句从空白之处、在现在与往昔的混合中突兀而来: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胡弦是一个把语言的无穷潜能作为最大追求的诗人,这两行诗语极富隐秘性,也极具震撼力,它构成了一种总和,关乎一代人的处境和命运。在往昔,与这一大园子绚丽场景对应的,是一个家族主人巨石般的雄心和细雨般的苦心经营。然而,在时间的推移中,昨日的世界已不在场,被岁月这位神通广大的魔术师化为轻烟。在剩下的一切中,最具历史的反光性质的,是木柱上尚在攀援着的一条龙: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这一个段的描绘寒气逼人,直射历史隐秘的角落,间接曲折地传达了一个时代的剧烈变异,“它尝试着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一个大家族的命运以隐喻的方式或者说变形的模式凸现了出来。在这里,我想说,龙这一个意象的选择出人意外,奇诡幽冷,异想天开,而又极具象征与浓缩的意味,显示了诗人极其强大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那些旧时代中的剧中人、往昔的低音,在政权更迭、世事变迁之后,都已“死于口唇”,浮光掠影一般转瞬即逝。最后,在沉静的语调中,诗意伸展在穿透现实、历史与人性的启示之音中: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一声震响如偈语,当演奏继续,我们被鼓声的喧哗淹没,也被某种存在主义式的漠然之感所吞没。这一诗篇以闻古乐始,以闻古乐终,带着挽歌的气息。在古乐的闪光中,时间已经净化一切,而那古乐与时间所净化的,就是逝去的生命,逝去的事物,逝去的美好与不幸,也可以说,那就是逝去的中国往事。


四、历史同构的理想之境


诗歌之境,按王国维所言有写实与理想二派,又说大诗人所作必合乎自然又邻于理想,两者实际上难以分辨。我想,这应该正是胡弦所追求的。他的作品倾向于自然的具体性,能够抓住事物的秘密,而在加以统觉与智能的转义和提喻之后,笔端所展现的创造又别开奇境。在《龙门石窟》一诗里即可以发现他的这种实践。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龙门石窟》


此诗在冷峻的叙述中,颇具雄浑、粗犷的气息,还有一种激烈、紧张的感觉,一读之后,印象至深。它明暗分明,诗中的物象世界是人与佛,一为尘世,一为历史文化元素,诗歌的叙述线路建立在人与佛,也即暴力与文明的对立因素之中。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胡弦起笔不凡,每每使人一奇,此诗也然。“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以万物有灵的通感,赋予本无生命感觉的石佛以血肉和灵魂,给人以神秘的超现实的光亮。而随之而来的有“香火”的膜拜,也有刀斧的“咬牙切齿”,展示出现代世界的迷失与狂乱。


那些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事实上,《龙门石窟》一诗弥漫梦魇色彩,但也带有尘世的黯然,人来到这个世界之中,就在困境之中,无论是佛前下跪的人,还是手持利刃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尺度——存在的恐惧。这恐惧带有反讽意味,回响着现代世界异化的无奈的本质。

此诗语境的张力,对立和冲突的建构,基于历史在场的隐含,龙门石窟佛像的残损,暗示了历史性的过去,一个非理性的扭曲时期,从而关联历史的反思——当征服性的暴力意志强加于一切,人类文化遗产化为乌有,人性的毁灭也将与之俱随,无可避免。但在心惊之余,它也隐隐泛现一道温暖的光茫——宽恕与悲悯的宗教体验。无论佛与人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只有宽恕的传递,世界才能长存。

艾略特说:“伟大的诗人在写他自己的时候就是在写他的时代。”当诗人的叙述走向历史沉淀的深层结构,事物的在场就获得了与历史的同构。从这个意义上,胡弦的书写也在建立他自己的理想寓言,他的不少诗歌如《丹江引》等以与历史同构的质地而著称,其旨在让诗歌进入一个视野更高、语境深邃、近于理想的领域。如果借用胡弦自己在《晚读西域史》一诗中的话说,就是:你翻一页,它就跨过一个国度。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丹江引》


丹江由秦入楚,流程漫长,《丹江引》一诗的中心场景,应该在秦岭南麓的丹江两岸,因为诗篇前半部分为置身现场的描绘,记录了漫游中的自然风光,记录了造访的小镇、桃花与竹林。也许,正是在那里,边贸重镇的险峻与历史遗存,触发了诗人的叙述动机。

此诗起句“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带有其独有的力量,具有全诗定调的意义。在冲决般的语速中,转承跌宕起伏,在朝着终局递进的过程中,叙述由微而巨,气象愈来愈大,特别是下半部分的语境,一转而为历史长河中的鸟瞰视野: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不言自明,此时诗歌的叙述,已超越现实观察,历史出场了。当笔调叠加了历史的形态,语境渐趋向深邃。亡命天涯、封侯拜将、断头台、车裂等封建王朝国家控制符号的书写极具玄秘色彩,曲隐地传达了辽远的历史变迁与生存的苦涩。事实上,此时丹江的流动,已近乎历史的传记了。在这一部传记中,回溯社会进程的推移,秩序改变的动荡,诗人对之进行了寓言化的综合:一如戏台上的演出,“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当历史退场,凝视回归,描写的重心转回丹江,此时诗人已经一变而为倾听者。我得说,一个优秀的诗人,他是言说家、观察家,也真应该是一个倾听者。在这里,胡弦在视听融合中充分展现了对于自然、历史与人文的修辞整合能力:一条“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在楚为戏”。这一鲜活的隐喻,这一人格化的叙说,具有高度的诗性统觉智慧,强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世界,强大到足以让整个世界一刹那间停顿在那“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中。因而这一诗节的叙述真是值得鼓掌,在倾听自然的浑沌的声音的同时,也传递了灵魂的粗粝的悲音,读之令人想起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沉郁之境。


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可以觉察到胡弦诗歌的基本特色,他的目光是谦逊的,隐逸的,诗意清澈凝重,但不乏粗犷。他的物象平凡、日常,而引喻深广,时空流动。他的语言领地幽微怪异,时有突发式的令人震惊或深省的精致警语。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叙述具有时代与存在、历史与人文的总和的特征。也就是胡弦自己说的:“考山水,辨人世,为天地立心。”因而亲密自然但从不单纯。换言之,读胡弦的诗,我的感觉是,你得准备好自己的智力,他的诗歌不在自我专注的世界,不在生活插曲的孤立抒情中,而是提示我们:生活中的平凡事物,经由智性洞察,可以构筑何其深邃的时空,可以打出多大的光亮,这是他的诗歌在当代中国所竖立的最重要标志。

可以说,胡弦有着自己向前迈进的确信的道路,有其自己的诗意的国土,其诗艺的深邃有目共睹,这些年来其作品数量众多,语境阔大,具有无限的精神变量,读之令人欣喜与钦佩。谁都知道,每一个好诗在笔下的出现都是一件大乐事,但它们不是一挥而就的,事实上,一挥而就的情况很少,好诗的出现在生活的沉淀中,在诗艺的不断探索与冒险中,长期以来,胡弦正是一个这样的孤寂的探矿人。我相信,真正的诗歌,永远只会出现在以诗为存在、以诗为世界的人的笔下。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想起多年前在南京,胡弦告诉我的一个写作秘密:有一天,他突然顿悟我思故我在,所有事物形态本质上都是一个静点,而在这个静点上,自我的冥想可以无穷。我想,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如果存在一个静点,那么,它就是诗人内心的一面奇妙的魔镜,也可以说是统觉智慧——对于存在与理想的精神实质有其清醒的理解和精确的把握。唯有如此,我们才得以在静点上进行静静地勘察与深掘,从一切伟大的诗歌中我们都能发现一个事实,它们都出于这样独到的智慧。


谢君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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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2024第二届“天涯诗会”征稿启事
  1. 中国作协召开党纪学习教育动员部署会暨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扩大)会
  2. 每日好诗第42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3. 每日好诗第424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4. 除了诗歌美学,还应强调诗歌力学
  5. 细节是诗意生成和传达的强大动力
  6.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第九辑
  7. 致敬巨匠,百年诗情!北京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今日开幕
  8. 第421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9. 海峡两岸诗人在漳共品四月诗歌诗与城市光影——2024闽南诗歌节在闽南师范大学开幕
  10. 2024年橘花诗会诗歌征集获奖名单公示
  1. “东京梦华 ·《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 签约仪式暨新闻发布会在京举办
  2.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三:许晓雯的诗
  3.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4.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5. “唐诗之路,诗意台州”第八届中国诗歌节诗歌征集启事
  6. 东京梦华·《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征稿启事
  7. 每日好诗第41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8. 《中秋赋》中心思想
  9.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0.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7.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