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1月头条 | 谷禾: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

2019年1月第11期(总第142期)

作者:谷禾   2019年01月21日 15:26  中国诗歌网    3553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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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
2019年1月:谷禾

      

谷禾  本名周连国,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主编荐语   



新时代需要真诗,需要能客观和诗意地反映时代特征的真诗。

新时代人民需要好诗,需要有个性、有品质、有美感、有思想的好诗。

本刊办刊风格兼蓄并包,欢迎在诗歌形式上的任何积极实验和探索,也欢迎在诗歌主题上任何严肃的个人化情感表达。与此同时,我们更加倡导诗歌要切实关注时代,关注底层,关注社会进程中的个体命运,希望诗歌能够在个人情趣与时代观照、诗学追求与社会责任之间,取得一种恰当的平衡,并张扬其时代性和人民性。

谷禾和许敏是两位成熟的诗人,他们在诗歌创作道路上披荆斩棘,不断修炼自己和武装自己,逐渐形成自己的诗歌风格。对此我不想赘述。我们在新年伊始推出他们的作品,也预示了本刊今年编辑的一个基调,即:欢迎回到当下、回到生活现场、回到烟火人间中去的诗。

我十分欣赏诗人谷禾说的:诗歌创作不能“沉溺”于“自我”的小悲哀和小感动、小情绪,沉溺于语言内部炼金术的小伎俩。这是他在清醒地“摒弃那些先锋的噱头和不知所云的时髦”。我赞赏他的艺术自觉和自省。李犁在评论许敏作品时倡导,“不剑走偏锋,不跟风起哄,而是继承传统的经典的写作模式,并向难度挑战”,认为写“真事物真感情,诗歌就有了生机、格调、气象、韵味”,对此我也深表赞同。

写真诗需要真心真情真诚;写好诗需要守正创新,需要严谨思考,需要潜心创造;不写假诗,不写非诗,这是写作的底线,也是本刊编辑发稿的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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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作品   



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组诗)

◎谷  禾


这些油菜花


这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金色的飘雪

在云之南,峰峦叠嶂,春风浩荡

油菜花开满了每一个角落,萦绕着

飞舞的蜜蜂,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飞虻

它们的流连忘返是否昭示着我的未来?

油菜花懒得去想这些。更懒得搭理

缤纷的看花人,频频按动快门的人

它暴动似的开——一朵一朵的,

一枝一枝的,一片一片的

从平野到山坡,涌动的金黄

把情欲的花粉,挥洒入少女的眼睛里

甚至神鬼莫测地挽留住了老妇人的脚步

让羞赧又一次升上她皱纹交错的脸孔

哦,一切全因了无边的油菜花海

让她忆起苍茫一生的某个瞬间

甜蜜和芬芳,复活了她枯萎的爱情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蜜蜂走进一所破落的房子

猛抬头望见邻家少女乳尖的晕红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飞虻走近一座劈开的坟墓

忽然遇见祖先散落的骨头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它绵绵的香气走进短暂的青春期

沉迷于它深藏的花蕊和蜜

如今我又一次相遇它,在中年的初春

也有汹涌的晕眩浸漫了头颅内的苍穹

这油菜花在春风里开得多么狂野而恣肆

从我身边越过的人,方死方生的人

被风吹薄的天空,白色和灰色的云朵

而我只有一枝开不败的油菜花

像芬芳婴童在大地的掌心迎风生长




我热爱世界所有的慢:水杉和松柏

看不见野草生长。庭院里的石头

怎样生出了茂密青苔?垂下绿荫

的叶子,你描述不出它分秒的变化

从树下走过的人:年幼的,衰老的

被爱击中和放弃的,他们不同的面孔

都刻入了年轮的密纹。也不曾有人

在一棵古松下重逢,它的枝柯入云

根须在石头深处饮水。在云泥之间

虬曲的树干作为见证者,也是化石和信使

更高处的白鹭,一动不动如云的虚拟

菩提树下修行的僧侣,把每一片叶子

都当了庙宇,在坐化之前,他的肉身

受尽了慢的侵蚀。桑田毗邻沧海

谁是今生,谁是前世?

昼与夜交替,世界并无一瞬间的静止

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伟大的慢



午 后 记


有风吹过,阳光正好——

在午后,花园空寂,透明的

玻璃隔断了寒凉,屋子里

却不见春天滋生,一生的雪

落与不落,都是漫长的煎熬

小区里住满了变老的人

你把目光从书页间移开

看见梦中的白轮船,从天边开来

——它来自遥远的世纪

转过正午的明亮光线,抓牢你

生出的古老敌意带着久违的陌生感

更多日子里,你在风中

越走越深,猛一抬头

看见交织的白桦林里响箭飞起

追逐着,一只斑斓猛虎

(它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这样的严重时刻,护佑的神灵

能否突然现身,并力挽狂澜?

你生命的银杏树已脱光了叶子

在运河边等待命定的雪

带来凡·高的星光夜,转过脸来

却遭逢了轰隆隆的六环路——

不见拉拉,日瓦戈,出走的老托尔斯泰

钢铁的长龙闪着寒光撞过来

……推开书本吧,你听见

钟的秘密心脏,为亡灵的弹奏

带来愉悦的碎片,当濒死的爱因斯坦,

把量子纠缠归于神恩

一个词的光擦亮了诗歌

如生与死,看护着人间草木。



初 春 书


出“九”第一天,四周响起

刺耳的电锯声。它的钢牙撕开木头

如贪婪的狮子,而混杂其中的电钻

战栗着,把迎面的石头化为齑粉

隔壁男孩的琴声,由悠扬而生涩

晒太阳的老妇,一点点返回少女颜色 

冬寒趔趄一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裸泳

被惊动的鸭子,溅起朵朵亮白的水花

正午时分,大地升温,泥土解冻了

春风领万物走在路上,但暂时还没吐蕊

阳光新鲜得像才从雪里捞出来——

它照亮了老乞丐黑暗的胃溃疡

也照亮了孩子们露珠一样的小脸儿

居民区的小草坪,不见一个人来去

乍看过去,更像无垠的草原

风吹草低,变幻出点点残雪和羔羊



塘河观鹭


在机驳船突突突的行进中,数不清的

白鹭,蹬开摇晃的枝头朝我飞来

翅膀斜掠过水面时,似乎发现了什么

眨眼间又弹起,飞去,越飞越远,一点点

消逝在落霞的金色光线里——我听见

自己怦怦的心跳,怀疑它们忽然生出了

莫名的不信任,或白色潜水艇的伤心

这时候,温瑞塘河流淌在灯火深处

船头犁开波浪,美人蕉招摇艳红的头发

风行水上,人们折腰,埋头各自的日子

教堂关门,和尚诵课,晚钟飘过天空

白鹭群集而起,被暮光劫持

又不融于弥散开来的黑暗

哦,也许不是白鹭飞来,众鸟翔集

塘河随风起舞,我所遇尽是美的幻影



去宝岩寺看千年茶花


大罗山一百四十七座庙宇,入云

的宝岩寺,也有山岳的颜色和高度

从山脚仰望,闪烁的鲜红球果

抵消了我心生的胆怯。它多汁的

甘甜里,小舌儿翻飞,搅动

一点点抓牢枝蔓的味觉。身体里的

另一个我在说:“不,我更想坐下来

成为缓慢的香樟,作为时间见证者

接受黑夜和白昼的再教育。”宝岩寺不为

所动,它端坐在云上,守护一方水土

引领大雄宝殿的罗汉,接受草木的供奉

女贞花凋零,乱石堆叠,千年古茶

扎根在岩缝里:树干已毁,枝头还绿叶扶疏

掩藏的秘密花蕾,闪烁着羞怯的鲜红

一缕斜射的阳光,维持着群山的旧秩序

暮色从高处望下来——接踵的人潮

席卷而至,又倏然消失在崎岖山道上



小 聚 会


这不完整的,草原和大海

不确定的透明,隐秘的桂花香气

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相遇

低语。轻轻摩挲的青涩时光——

你所记起的刺青时代(力比多在燃烧)

雨中的奔跑。你暗恋的女生

多年前已嫁为人妇,走失或离去

仔细想来,你似乎并没有喜欢过她

……哦,记忆乱成了一团麻

你所拥有的全部,像一座盗空的仓库

那时你们坐在村头高高的谷堆上面

看新月洒下清辉……你不止一次

借月光反身,留在雪地上的足迹

随飘雪一起消失在岁月尽头



古 城 纪


沱江平静,流水映出游人的倒影

岸边吊脚楼,飘摇着花花绿绿的衣服

女子们结伴而行,时而现身街头

时而消失在巷子深处。打从文先生故居出来

我又独自去拜谒他的埋骨之所

沿途的青石小径上晃动着三两人形

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涂成金黄,又一点点拉长了

在风中,我听见一个女子低语:

“破落的小城适于怀旧,而不见证爱情……”

——枣红披肩从她身上缓缓滑落

她声音嘶哑,仿佛身体里的枯草在随风摇动

隐入小巷后,转暗的古城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画:寂静


被述说的事物在变红,寂静从正午的

蜂箱溢出,油菜花海汹涌,放蜂人消失了影子


残垣与断壁,生锈的婴孩

依着门框……等待漫长,光斑和叶子


在泥泞上移动。而灶台模糊

旧碗裂纹与水壶的凹痕

构成一种微妙平衡,我心肺喘息如大海起伏


我们论起的灼夜,远去的童年

也许你早忘了它,我相信它等你在另一世界


被记忆的碎片拼接,守护

一幅画也在唤醒它:点和面。线条,颜料。无垠的空白。


画下它们的人已死去多年

白云上的白。蓝与晕黄。翻卷的靛青色远天


倾斜、柔软的木杵

寂静中升起的。更多言辞在从画布上醒来



鼓掌的时刻


我抬起的手,悬停空气中

还保持着事物

完整的距离。会场已被潮水淹没

它仍然不合时宜地

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怀疑姿势。

更多时候,它在伸缩之间纠结,备受空气

的责难和蔑视

舞台上的表演者,不得不停顿下来

惊异地打量着它……一个非法分子,确乎

对他的演技造成了伤害

而灯光燃烧,我望着我的手——

这握住过农具,笔,食物,书本的手

五指收拢,收获过泥土和种子的至爱

面对冰冷的手铐时,

它还精准地传递出了,我的驯服和恐惧

——鼓掌的时刻到了,它悬停

在半空中。一个孤独的特写:我的手。



长 夜 里


透过凉薄窗帘缝隙,夜空漏下

的星光碎片,混淆了月色灯影,树枝的旌摇

从繁茂叶子里浮现出来,仿佛被万籁

虫鸣揪紧了,显形在荡漾的风中

记忆里的无数个夜晚,我们一同走过北运河堤

层层枯叶,却从未走过同一面孔

不同季节的河水,呈现变幻的流速,颜色

在早晨和黄昏,它还忽然掀开过不可测的河床

这会儿已近拂晓,窗外隐约传来

载重汽车的嘶吼。我从剧烈的咳嗽里坐起

斜躺在黑暗里喘息,看到这些,直到你翻个身儿

又睡去,才渐渐平复下来,从结束的地方再次开始



柿子与石榴


楼前小院里的柿子一如既往。在秋光中

既丰硕,饱满,又是生长的,青涩的表皮

积下更多白霜。入秋后的

每一天早晨,我推开门,看见它们

密集枝叶间的身影,也看见另一侧

纤细枝头上零星的几颗石榴——

我总是舍不得摘下它们,送人,或吃掉

即便年年被邻人趁着夜色掩护,辛苦地偷去

我只享受多看一眼的幸福已足够了

这时候,我妻子正弯腰在院子里细心侍弄着

她钟爱的花儿——她年轻时就乐在其中

从没想过独自拥有它,以及她生下的儿子和女儿



芙 蓉 路


1

昨夜我写到芙蓉路,它离我住的

房子不过百米,却隔了高高铁制围栏

我搬来时,它还是一条砂石路

晴天腾起尘土,雨天泥浆飞溅

突然袭向路人,记忆里屡次有人命丧当场

事故标志撤除后,又如春风过境

更早时候,它还是穿过原野的草径呢

再向过去追溯,只能凭蹩脚的想象

如同镜子深处的事物,多清晰也是幻境

总不比如今,四时都可以呈现

在一片叶子上——这叶子由悬铃木

换成了银杏,更小的国槐

管理者有迥异的癖好,或突然起了邪兴

如果人力可为,他们也会变更行道树

涂抹天空的蓝色。皓月与星河

都不过是死灵魂在闪烁罢了,不带来报应

也不像挂钟,可以随时让时间停下来

我选择不同季节走过它,在早晨

在傍晚,在深夜,从没相遇过同一个人

也不见雷同的叶子飘落下来,世界真是奇妙

它游过运潮碱河桥面,倒影忽然弯曲下来

只消一截树枝,就能把它搅成荡漾的碎片

而我潜藏的破坏欲并不构成犯罪的铁证

多少个深夜,我站在桥上,想象自己

也可以是蒙克画布上站在桥上呐喊的骷髅

他的呐喊传向地底,让整条芙蓉路战栗不已

却又不被任何人听见。当我踩着落叶回家

躬身,驼背,仿佛背负了天空所有的重量。


2

搬来这里十五年,我经历过

它的三次大修。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如同你不奢望一个人永远健康

何况一条路?它顺从了开膛破肚

的劫数。旧管道拆除,换上新管道

你也浑然不知(又非身体的器官),

你不会产生排异反应。但万物有灵

谁来确证它不会呢?只是我们都无法

听到它的疼痛罢了。我渐渐理解了

为什么每次路面做业都选在深夜进行

破损的路面被刮骨,巨大的摊铺机

把热气蒸腾的砼浆倒上去,摊平,碾轧

一条簇新的马路又展现在居民们眼前。

大修提高了通行效率,却不足以改变

它的命运走向

我也目睹泥石流突发

我把它理解成石头在借助自然的力量

实现集体迁徙(地震和火山喷发,

则是它们从内部的叛乱)一些石头

藉此离开故地,另一些则留下来

成为遗址和见证,领受更漫长的漆黑。

芙蓉路不过是一条普通的马路

赋予它形而上的意义,显然是可笑的

它一直躺在那儿,顺从着车轮的蹂躏

如同它早已顺从了命运(如待宰的羔羊)

你说会有那么一天,它如果忽然站起来

率领其他道路集体哗变,傲立于天地之间呢

——这想法实在荒唐,也太恐怖了

它终将让我们无路可走,无路遁逃。


3

我的邻居老王(我在诗里

多次写到他)是一老编剧,他梦想

在终老之前成为伟大的编剧,“有机会

成为阿巴斯或基洛夫斯基,也是

不错的选择,”他一遍遍絮叨

“《樱桃的滋味》《十诫》都他妈太棒了。”

现实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的房子

与芙蓉路只隔了栅栏,道路的轰鸣

让他焦头烂额。“真是受够了,”他敲着

电脑里打开的文档,“垃圾。一文不值,

我要在栅栏上开一道门,弄个咖啡馆。”

他涨红了脸,望向房顶——亮在那儿的吊灯

不时地倒映出门外穿梭的车辆和人形

房顶上当然不是道路。他看得清

他还没有烂醉如泥。而芙蓉路不搭理他

继续任凭更多车辆和行人蜂拥踏过。

几天后,老王咖啡馆开业了,他的脸上

绽开花儿样的笑容:“这儿靠路,便捷。

客流量不错。你不来一杯尝尝?”

也许是交换了身份,他没再报怨

做编剧的困窘和清苦——你也可以说

是一扇门开启后,他和从前的他已判若两人

我这样想,芙蓉路并没有因老王而改变

改变的是老王,以及与它有关的人们

如同一个疯子突然闯到马路中心

受惊吓的首先该是车辆,因为它身不由己

然后是驾车者、行人、乘客、交警……

芙蓉路从不开口:它的隐忍还没达极限。



两 篇 雪


1

一次次预报说降雪,雪还是绕个弯儿

去了另外的地方,你来想吧——偌大

的疆土被雪覆盖了,白皑皑的童话

马车、城堡、寺院,群山如教堂

冰瀑翔集,老虎跪地咆哮,枯枝喧响

明晃晃的乌鸦刮过来,白茫茫的雪在反光

独留这无雪之城,如一个龟裂的黑洞

众生如尘,日夜不息,在寒流里寻找

雪的流年碎影,犹如脱皮的嘴唇

呢喃着,找寻丰茂水源。而雪去了哪里?

犹记童年时,雪落在广袤的黄河之野

从入冬到初春,你一早踏雪出门

沿河岸去远,回来时已白发苍苍

一场雪不停,你聊发少年狂,雪地里撒野

堆雪人,用一个冬天厮守她,像守着

内心枯寂的叶子。而雪如前世,落入你昏花

的眼底,从树下走过的人,嗅见暗香

有了不一样的今生,他踏雪寻梅去

随这雪消失了踪影。这雪还给你不羁的自由

让你独自在雪中,饮尽杯底山河——

今年的雪不来,你等待它如无人

的剧场在等待戈多——像看不见的命运

一直在搬运着不一样的生死,

没有声息,不见踪迹,也不停歇下来

——古来即如此,从不曾改变。


2

在你的望眼欲穿里

雪依旧在路上,它翻山越岭

穿过不同季节,一次次地

经历死亡,再生,涅槃

这光的婴儿,寒冷的幼子

迟来,但不会一直缺席

如同真理,正义的审判。你的祈盼

也不会让它生出焦虑症

它吭哧的脚步一直响在云天外

想起年少时,雪埋了冬天

田野,沟渠,屋顶,道路,枝头

灰麻雀的尸体,雪茫茫的反光

屋檐下的冰挂,溃烂的

手脚,摞起的疤痕,黑暗中

缩小的骨头。你在白天

堆起的雪人,被黑夜和风取消

你梦见甜蜜的火,把卖火柴

的小女孩儿,一层层包裹起来

举起在雪的光芒里。而今

雪成了胜景,从你的生命里

被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地舔舐着

落遍大半个国度,也落在

黄皮肤的朋友圈里,带来喜悦之海

而真实的雪在哪里?

在虚无的天空,更高的纬度吗?

我寻访过积雪的墓园,十字架的闪光

被凭吊的灵魂,仿佛都和雪

有关。困厄,抗争,死亡,安息

雪的语言,含混,泥泞,晦暗

它一直在路上,迟来,但从不缺席

——如同真理,正义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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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谈   


扎根于日常生活的诗歌写作

谷禾


在《写平凡的大师:菲利普·拉金》一文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勒比海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开篇这样写道:“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声音,平凡的面孔——也就是说,不包括电影明星和独裁者的、我们大多数人过的生活——直到拉金出现,他们在英语诗歌中才获得了极其精确的定义。他发明了一个缪斯:她的名字叫庸常。她是属于日常、习惯和重复的缪斯。她居住在生活本身之中,她不是一个超越生活的形象,也不是一个渴望中的幻影。她朴素而透明,陪伴着一个曾坚持长期独身的男人。”

沃尔科特的这段话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关键词:庸常、精确、重复、陪伴。在我看来,它们联系起来之后,基本厘清了诗人和他所处的时代的关系——诗人也许从来就没有义务去讴歌时代,但他与时代共生并相互陪伴,当然有义务去书写时代关照下的生命个体的真实存在——哪怕这种真实存在充满了荒谬和乏味。

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拉金师承的不是伟大的庞德和艾略特(他甚至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且他很快摒弃了年轻时无限热爱和模仿过的爱尔兰诗人叶芝,转而学习托马斯·哈代和爱德华·托马斯这样看似老派的落伍者。

寂寂无名的爱德华·托马斯早在20世纪初写下的诗篇里就有了这样的句子:“日日夜夜,除了冬天,所有的天气里,/在旅店,铁匠铺和作坊之上,/道路交汇处的白杨树,谈论着/雨,直到最后的叶子从头顶落下来。”数十年后,年轻的菲利普·拉金这样写道:“鸽子在薄薄的石板瓦上扎堆/身后是西边洒来的一阵细雨/扫过每个缩着的脑袋,每片收紧的羽毛,/它们挤在最让人舒服的,温暖的烟囱周围。”两首诗歌之间似乎有一种相同的气息在延续和传递,它如此朴素,所呈现的不是神示,而是略带伤感的关于平凡的温暖和真理。它亲密,直接,诉说给最普通、最亲近的倾听者。

在我看来,菲利普·拉金的成功在于他通过自己扎根于日常生活的写作,无限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让源远流长的英国诗歌重新变得亲切、具体、入肉、入心,回到了民众中间。

也许有人会提出我们的先辈杜甫早这么做了。但拉金并不同于杜甫。杜甫是无意间写下了自己作为一个并不成功的底层官员的日常生活,进而通过自己的逃难经历,带出了众生的苦难,成就了所谓的“诗史”。但他所书写的现实是怀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理想的士大夫的现实,它从一开始就是痛彻心扉的、无限关怀的,饱含诗人的立场。菲利普·拉金的诗里则很少有生命个体的大起大落的命运呈现,它摒弃了更吸引人的传奇性,更多是庸常的、乏味的平凡生活,是谢默斯·希尼所指出的“人类的悲伤”。这让拉金的诗歌不仅不落伍,而且有了不可替代的现代性。

回到自己的诗歌上来看,人过中年以后,对杜甫诗歌深度阅读后的反思,也让我的现代诗阅读从时髦的美国诗歌,逐渐转向了以托马斯·哈代、爱德华·托马斯、菲利普·拉金、R·S.托马斯为代表的传统英国诗歌,并重新发现了英诗的魅力。他们的老派也和伟大的杜甫一起,最大限度地影响了我的诗歌写作,让我彻底摒弃了所有先锋的噱头和貌似深刻实则不知所云的时髦,而自觉地着眼于从最小的可能开始,去持续关注和书写平凡乏味又奇诡变幻的生活本身。

新世纪已经过去了近五分之一,回头看一看,网络传播平台和自媒体的兴起,确实方便了诗歌的传播,为写作者的交流提供了便利,促进了现代诗歌写作的草根化进程。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也给后来者提供了偷懒的方便。读者们视野之内的文本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似曾相识的影子,沉溺于鸡毛蒜皮的自我的小悲哀和小感动、小情绪,沉溺于语言内部炼金术的小伎俩。事实上,如果缺少了日常生活的独特观察和精确把握,运用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去洞悉并穿越日常的表象,从而进入人的内心真实,这样越写越小的诗歌,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一个和现实世界息息相通的独特的艺术世界,更不可能揭示出日常生活、现实和历史的奇迹。

这是一切有追求的汉语诗人所不能允许自己的。

我给自己立下过不在公共场合谈论自己诗歌的规矩。借此在这里说出的是诗歌写作路上的一次转身的缘由。归根结底,强调扎根于日常生活的诗歌写作,不是喊话,也不是倡导,而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众生之一员的“责任与重负”后的自觉“退步”。它是一个关于诗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

在以《两篇雪》为题目的这些习作里,道路的拆建和变迁,既是时代征象,也是普通居民被时代叨扰的生活深入肌理的写照。它是我略显卑微的爱,这爱不会丝毫影响副中心新城的现代化进程,却完全有可能改变暗夜的一缕月光的运行轨迹。是带泪的笑,是我内心的凄凉史。

在这个“虬曲的树干作为见证者,也是化石和信使”的时代,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枝开不败的油菜花,“像芬芳婴童在大地的掌心迎风生长”,也在我的内心和诗歌里迎风生长。也许这一切都是虚妄,但我至今仍不改悔地通过诗歌写作在等待和寻找它,如同“一匹黑马在寻找它的骑手”(布罗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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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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