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蓝角:回乡

2019年9月第8期(总第225期)

作者:蓝角   2019年09月23日 11:49  中国诗歌网    2230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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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语

在平时的阅读中,我喜欢读点有关各类文学的、艺术的大奖颁奖词和答谢词,除去感谢和溢美语词之外,还是能见到颁奖机构对其艺术成就的褒奖和艺术家们对人生和艺术的感悟,有时就那么三二句,却是发人深省的,是精华。本届茅盾文学奖有三位得主的答谢词,让我觉得有嚼头。徐怀中老师曰:减去什么?减去数十年来我们头脑中的这种有形无形的概念化、口号化的观念;陈彦君云:把握生活的骨感和气韵;李洱君语:愿意对心灵里的每个褶皱负责任。这里有四个关键词:“观念”“骨感”“气韵”和“心灵”。对小说家来说,这些是写作根本和关键,其实,对诗人创作也是一样至关重要。

蓝角是1990年代全国重要的诗人之一,是我刊早年的编辑。和大多数1960年代出生的诗人一样,走过喧嚣、沉寂、涅槃、复出,当他归来时,给我们的不仅是,他的诗文本是“新的”,他的整个人的艺术观和美学理念也是“新的”。当然,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样,“河流也同时遇不到同一个我”,因为,“我是新的”。“新的”来自于自我否定,来自于自己对艺术真谛理解后的诸多方面的增加和删减,来自于自我的解构和重建,让自己“新起来”,其实是让自己走向更高处,“不妨爬上山顶/看看不远处的春天”,攀登高峰,一定要抛弃不必要“旧的”辎重,一定要增添“新的”武器。蓝角这组新诗里,少了过去华丽的语词和技法呈现,只是让诗之思更有“骨感”,让诗之形更有“气韵”,变化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巧若拙的境界。这一切来自他的沉寂中的思与悟,增与减,舍弃与索取。其实就是减去旧观念,增加新思想。

“文学的力量不同于政治、经济、科技,主要诉诸人的灵魂,影响人的精神。文学是对人的精神和人的心灵发音的。”这是作家梁鸿鹰曾说的一句话,就让我引此段话为本文结尾句了


回    乡(组诗)

蓝    角

 

    立春日

 

天还没亮

司晨的公鸡想要三更醒来

郊外的积雪一点点融化

南风贴着冰凉的水面

立春了


立春了

也没太多的惊喜

仿佛是多年前的同一天

我知道柳梢尚未吐芽

大雁还在北归的路上

构树的皮肤偷偷发痒

乌鸫飞回树梢

嗓子仿佛经历了水洗


一年总有开始的一天

我习惯在匡河独步

每天早睡早起

偶尔读点植物学著作

刚刚读到的一节

有关种子的旅行

书上说,一棵蒲公英就是

一群勇敢的伞兵


比喻尽管陈旧

但对我来说它是新的

这么想那我应该也是新的

此刻在乡下年迈的父母也是新的

我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新的

有点疲惫有点伤感的中年

一定是新的


不妨今天爬上山顶

我想看看不远处的春天



    家    谱


先有二黑

再有二黑的子孙

二黑三黑四黑五黑

小二黑小三黑小四黑小五黑

它家住在朝南的坡下

一个姓氏的毛发

不夹杂其他颜色


那时都有年轻的身子骨

长辈们走东串西

每天总有说不完的快活

最小那个黑一定是家里的明星

它可以无事生非

随意把啃剩的骨头

丢到先辈的窝草上


二黑也会老的

二黑于是慢慢老了

二黑三黑四黑五黑

小二黑小三黑小四黑小五黑

慢慢跟着老了

二黑渐渐懒得说话

一屋子的黑渐渐懒得说话

时间黑漆漆的


这是二黑的窝

这是二黑的村庄 乡野和家国

风一直向北吹

风天天贴着房檐转

二黑不在已三十年了

还有二黑沿着村口跑出来



    焦岗湖


躲在二十七日后面的焦岗湖

和村边的流水

有着相同的颜色

摘杨桃的女子

肩上留有昨晚丈夫的噬痕

——屋头吸旱烟的中年汉

此时蹲在湖西的斜对岸

手持钢叉 

双眼空茫

(手里的鱼嘴喷着浓重的酒气)

戊子年的日子如同湖面上的浮萍

一个连着一个漂过来

只是他总是什么也没看见

只是他总是什么也不想看见

鼻底下的村庄

和他一样

陷在焦岗湖浩荡的春意里

“日子可不长眼

像鱼一样蹭蹭蹭朝前窜哪!”

时不时

他与对岸的女子隔水相视

目光碰撞处

咸腥味的生活滚落进湖中

村里的流水慢慢调转方向

一群羊闯入渐浓的晨色

春天的焦岗湖

悄无声息舒展自己的筋骨

山峦从水里一点点长出

一点点变黑

往年的水蛇  从远处游来

它们要在故乡找回重生的泪腺



    年末辞


在西山我只想种树荫

和不想开口的荆棘

偶尔也种海棠

一个个脸面向土的哑巴


西山那么大

啊西山总那么大

那我也种马蜂和凌霄的浓蜜

人世味苦

让它们一天天去涂抹


种不下的放入怀中

喂喂,过路人

且带走丁酉年最后一张药方



    去京城


通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条

古人骑马  我乘高铁

这条路通往亚运村的一个街口

有人在那高声叫我的名字

二十多年过去了

声音一直漂在京城的路上

连同举杯邀月的老日子

而那人突然就不见了

而那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去京城的路没有第二条

如今只通往人声鼎沸的什刹海

抑或空旷寂寥的植物园

秋天站在路边来不及转身

杏叶金黄 片片落在

千年不变的天空下



    在匡河


冬日的水  

在黎明的冰上活过一回

蛙鸣声声

在经年的河岸

活过一回

走在水上的人

总遇见不同的自己

你是金鱼草

你是常春藤


世上早无孤悬之物

空中的翠鸟

也是水中的青鱼

白鹭的鸣叫

带着水蛇的心率

杨柳默守菖蒲

乌桕离不开芦苇

一只无影手臂

划过一个人的匡河

可寂静无人之境

可浩瀚漫无边际

光阴在水上交替

再见全是亲人



    中年之爱


我爱山凹里开败的苦菊

也爱古老夜空上

列队缓动的星群

我爱白云低垂  在五月

在人迹消遁的榉木林边

也爱斧头沉默

嗖嗖嗖 飞进

黄杨经年不衰的躯体

我爱画眉短啼

寒流初袭

穿雨衣的城里人

重又回到大蜀山顶

也爱寂静的苦楝树下

有人脸色旧似陈纸

有人叹息瘦如黄金

我爱房前流水响天际

也爱白雪敲窗三二片



    清晨记


花脸猫看来有不错的心情

一早与孩子玩起捉老鼠的游戏

晨光不偏不斜

落在紫芍药初醒的蕾上

鸽子交头接耳

蚂蚁筑洞修巢

出门的老人故意忘带钥匙

有人田里查看墒情

有人城中屋顶观鱼

疾病尚未到达 也可能走在

远处陌生的乡镇

白云厚薄刚好

有水滴默默钻进四月的藤蔓



    颐和园


晌午,金银木之果

悬挂京城的空中

冬阳映照它不知哪年的脸面


柳条纷纷垂落

伸向湖面的只只手臂

穿过千年前冰凉的风声


麦冬。鸢尾。紫茉莉

国槐。侧柏。黄刺玫

杂木林里 松鼠运不尽过冬的橡实


万物顺应着自己的心跳

真理有时侧悬于绝壁

此刻仅是颐和园简单的倒影



    冬夜,忆故乡


从上游漂过来的

不全是乱枝与朽木

大段大段旧光景 或明或暗

停留焦急的漩涡旁

沿岸的芦苇花前年已开过

六只翠鸟蹲守在新筑之巢 

灰喜鹊三年又二岁

短长叫声盖住荒草中的秋蝉

挂有新农村标识的村口    

老式拖拉机上 迎风站着

满口乡音的幼稚男童  


路上方言浓重 是否

要让风把泥土的心跳带往远方

村舍里有多少讨生活的百姓

天上就有多少双关不了的眼瞳

炊烟吹又生啊炊烟

告诉外出的人今生注定要重逢

莫问谁的目光已倦怠  

也不探听今夜谁卧西山头

雪落无声千万里    

哦故乡!   

村庄虽茫茫 却是安魂之所



    夏    至


日光初度

枫杨开始披头散发

棣棠花谢

绿荫遮掩住冻伤的脚趾

万物无非皆安好

一口口破喉之血

被长声短声的黄鹂咽回

赤脚蛇固执

迷途在返家路上

只有夏至破窗而入

只有大地惊醒如猛虎


(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19年第9期)


从“返乡”开始——蓝角近期诗歌阅读散记

文/西边


20世纪30年代,马丁•海德格尔仅发表了一篇哲学论文——《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海德格尔选择荷尔德林的诗作,用较长时间悉心地解读,从存在“显隐二重性运作”的复杂相关性上思索“诗的本质”,为我们理解诗与人与大地乃至整个文化思想史的关系提供了新视角。海氏由之寻找真理存在以及呈现的可能性,最终走入通向哲学本源的林中路。也是从海德格尔开始,“返乡”成为哲学上的重要命题。

和荷尔德林相似,蓝角无疑也属于“诗人中的诗人”。这是因为,一方面,他的诗作体现了诗最普遍的本质——“语言”,另一方面,在蓝角诗的海底,蕴含着诗化了的“诗的本质”。

《立春日》一诗中,腊雪三白,诗人夜半醒来,听见春鸟提早鸣叫,郊外积雪正在融化。南风渐起,水面依旧冰凉。柳树尚在沉睡,大雁已从衡山折返。旷野里,构树潜滋暗长细腻的绒毛,乌鸫振翅回到树梢,明亮的嗓音,如历水洗。万物,都在返乡途中。这是一个普通的立春日,和过往的那些立春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年之始,万物的转捩点。然而,万物又都正在离开。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建构了蓝角此刻的《立春日》。

诗人一句“没有太多的惊喜”,让我想到,此刻的他,与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后的苏轼,心境应是契合的。如今的蓝角,极力减少各类应酬,甚至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而少,即是多。晨起,他习惯在匡河边散步,连续多年痴迷于破解植物与人之间的各种秘密,并试图从植物中窥见自然真谛。譬如蒲公英,成熟后像“一群勇敢的伞兵”飞出去。诗人便想到自己,其实也是蒲公英,很多的人与事同样是蒲公英。缘起缘灭、一吹而散。如此来看,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父母、亲友以及身处的中年,都是新的。立春日,诗人登高临远,要用这新的双眼去看看从远处到来的春天,乃至这重新诞生的世界。

中年感怀诗《立春日》,能从旧题生出新意,其新旧逻辑辩证更有深度,指向一个悖论:当所有局部都不再是原先的,这个立春日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个?其立意高远处显然要胜过唐人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西山总是那么大,而且似乎一切都是不变的。《年末辞》中,诗人可在西山种植树荫、不开口的荆棘、哑口无言的海棠。西山又在哪?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西山是个复杂的象征物,从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到袁中道《西山十记》,西山都寄寓了中国文人出世与入世的复杂情怀。

诗人在西山,除种植那些缄默不语的,还种下“马蜂和凌霄的浓蜜”。马蜂和凌霄花,或是尖锐和甜蜜的代名词,聪慧过人的蓝角或许就是要用尖锐和甜蜜,来抵制人间无尽的苦味。人类的命运本就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这是无从改变的事实。而面对这最深刻的悲剧,诗中蜂刺与蜂蜜的存在、苦涩与美感交错,就是一种有意义的对抗。

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是亘古不变的西山和苦味充溢、复杂易变的人间,蓝角努力种下的,也是特立独行、向精神高处不断攀援而上的身影。

不知《焦岗湖》是不是那个地处淮南、荷叶接天的自然湖。27日,是不是诗人在皖北一县挂职时的某个27日。这一天的焦岗,和漫上来的湖水同色。旱烟袅袅,正从湖西斜对岸飘浮起来。焦岗湖的渔人多么专注,在鼓荡着浓烈春意的天地之间,为生计而忙碌。捕鱼人和对岸摘杨桃的女子,隔水相对,那湖水中的绿不断地蔓延加深,一同组合出焦岗农人的生活镜像:温热、空茫、带着咸腥味的生活。

焦岗湖水里有辣蓼,是天然酒曲,和鱼嘴喷出的浓重酒气是否存在关联?或暗示宿醉醒来的捕鱼者?这些能指,我无法确定。蓝角还有意避开公元纪年,而使用传统的天干地支纪年法。或许,在诗人眼中,无论多少个日子,都犹如简单的汉字组合,如湖面浮萍相似的缓慢、急骤、漂浮、凝定和循环不断。此际,春色渐浓,羊群无声,水蛇游动。这种情景是多么熟悉,或许自古便是如此,或许,就是诗人记忆里的故乡。已被生活麻木的诗人,泪水涌至眼角。整首诗取景框较窄,但色彩绚丽,情感深挚,语言穿透力极强。


言说即倾听。

人到中年,蓝角选择与自然走得更亲近。《在匡河》,冰面在某个清晨开始融化,冰面微不可察的解冻声,蛛网般的裂纹不断放大。河岸也从冰冻中再度复活。这一时节,已有蛙声鼓噪,次第响起。匡河边行走的蓝角,时常会碰到不一样的“自己”。那是诗人开始把自己活成金鱼草,活成常青藤,活成泰戈尔的飞鸟、庄周的游鱼,或立于浅水,沃尔科特诗中鸣叫的白鹭。春天正在醒来,水蛇的心跳开始复苏,菖蒲丛生中柳树的垂影,芦苇簇拥间乌桕枝伸展。

这些,仅仅属于匡河,仅仅属于孤独的诗人。寂静无人中,浩瀚到漫无边际的天地。唯光阴之臂在水面交替划过。诗人不由感叹,“再见全是亲人”。

诗人喜欢山坳里凋谢的苦菊,喜欢凝视古老星辰随季节更替而缓缓地挪移。在人迹罕至的榉树林边,他喜欢夏天低垂倾听的白云……在《中年之爱》一诗中,蓝角从微小之物落笔,到浩瀚宇宙,用简练的语言拓展出古远广阔的诗歌意境。时间之斧沉默,而锋利的斧刃正在切入黄杨经久不衰的身体。倒春寒来袭,城里人穿着风雨衣,诗人也再度登上大蜀山山顶。画眉鸟短促的啼叫,随处可见的苦楝树像有些人的脸色,也像陈旧的纸张,枝条在风中微弱的叹息如消瘦的黄金。“瘦如黄金”这一比喻形声兼备,非常巧妙,让我想到徽宗的瘦金体。在蓝角笔下,唐宋与当下,暖春与寒冬是可重叠的:屋前,流水潺潺不绝;室外,雪片轻叩窗棂。这些,无疑是《归园田居》里中国文人慢生活的再现。

在《颐和园》,冬天正午时分,太阳高悬上空。在诗人看来,如金银木的果实,果实是旧年的,有枯萎的脸。心相的湖水中,柳条低垂如臂,冷风像千年以前一样,穿过它们。颐和园里的杂木林中,丛生着麦冬、鸢尾花、茉莉、国槐、侧柏、黄刺玫,花与叶还会应时而生应时而落。松鼠在树枝上跳动,搬运过冬的橡实。其实,自然万物都有自己的心跳,也顺应自己的心跳。这和被欲望捆缚的我们相比,它们过得多么单纯真实!即便在绝壁之上,在颐和园一个简简单单的倒影里,自然也在传达深刻的真理。

蓝角爱小动物。《清晨记》中,诗人看着猫和孩子一起玩捉老鼠游戏,他能看到花脸猫的好心情,其实正是自己心境心情的折射。人到无所欲求,心灵才会真正强大。看着晨光故意似的落在紫芍药的花蕾上,倾听屋顶上鸽子的交头接耳,看蚂蚁们忙忙碌碌于筑巢。出门的老人故意忘带钥匙,(“故意”一词有趣,写出人到老年渐回归孩子般的纯真天性。)这些都有天然之趣。清晨,有人在田地里查看泥土中的含水量,有人在城市中的屋顶上看着鱼缸里的鱼。

诗人同时习练着静物素描与速写,作为存在的全知观察者,保持着语言上的克制、冷峻、干净。诗人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碰到意外,突如其来的灾厄,譬如危险与疾病,可能正在路上,向你逼近。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恰到好处,如这栖息花蕾上的晨光,白云的厚度也刚好,露水很轻,偷偷滋润四月的藤蔓。

自然生命和人类生命并无差别。本质上,我们不过是飘荡不定的水草,也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到真正的倾听者。


存在与时间是个复杂的话题。

万物莫不从时间中产生,又从时间中消失。无常为常,这是一切事物最深邃而又无可奈何的广泛联系,唯记忆以期澄明与凝固。

《去京城》缅怀故人、悼念流光。这首诗里,悖论迭现。首句“通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条”,显然不符合常人的认知逻辑,然而,它却契合诗人内心。在这首诗中,京城是消逝的时间与故人的代名词。在这个时空距离被大幅度压缩的时代,坐高铁,重复一条古人靠骑马经漫长行旅才能抵达终点的道路,其感受与古人显然是不同的。这条路通向20多年前的亚运村街口,那高喊诗人名字的声音,至今还漂浮在空气里。世间无常,生死两茫茫是我们必然的遭遇。诗人又说,“去京城的路没有第二条”,这与前一句并不构成语法意义上的重复。时代变迁,这条路所指的不再是亚运村街口,诗人记忆的碎片在秋风中重组:空旷寂寥的植物园、人声鼎沸的什刹海……像金黄的杏叶从千年不变的天空不断落下。

《家谱》一诗很奇妙,宛如一篇寓意深刻的动物小说,让人想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杰克•伦敦的《白牙》……这首诗一触即发,也一触即收,表现出诗人强大的语言控制力。在日常生活琐细的精密组合间,完成了乡愁抒情。从其掩蔽指向的技巧上,我们也可以窥见诗人日趋深邃的思辨力。二黑和它的子孙二黑、三黑以及小二黑、小三黑……它们都住在朝南的坡下,那里是它们的国土。它们还拥有同样纯粹的血脉:没有杂色的黑。二黑们给长辈以“说不完的快活”,然而,衰老与衰败是不可抵抗的。二黑老了,然后死去。虽然日子循环往复,“风天天贴着屋檐”,吹拂着夜晚和白昼的荒芜。记忆里的居所,现已住满蝴蝶和麻雀。野草沿河埂蔓延,模仿着鸟雀声的稠密……

蓝角的故乡只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近些年,诗人经常回故乡去,在组诗《回乡》中,故乡被他不断地放大。村庄的变迁,乡人命运的变化,都交汇在蓝角的诗中。现实主义的风格上,还笼着一片《百年孤独》里的雨雾。在《冬夜,忆故乡》这首诗中,诗行里漂浮着乱枝、朽木、漩涡、芦花、翠鸟、芳草、秋蝉。还有老式的拖拉机、幼稚的男童、亲切的乡音。这些大段的旧光阴缩影或明或暗地呈现在蓝角眼前。

千万里,雪落无声。而茫茫原野上,那微不足道的村庄,恰恰是每个漂泊的人真正的安魂之所。晚年返乡的贺知章,写下“乡音无改鬓毛衰”。被贬蓝角故里的刘禹锡有“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炊烟无法吹断古往今来的思乡之情,故乡的泥土有自己的心跳,远离故土的人能在深夜时听见。乡人的生活还很清苦,越来越多外出打工的人,他们背井离乡,平添无数双牵挂的眼睛。这些,都是蓝角心中所系。


早在多年前,蓝角的语言驾驭能力就已炉火纯青。他有非凡的描绘外物的才能,极纤细敏锐的洞察力,高度精密的组织技巧。变幻的物象,总是被他岿然不动的内心指针所牵引,这指针又是什么呢?

1968年,川端康成先生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做了一场主题为《我与美丽的日本》的演说,引了西行法师的一段话,借以阐明东方作品中的虚空与西方的虚无主义的内质差异。然而,到今天,在共同命运的影响下,东方的虚空境界之美正在转变为虚无的冷酷现实。价值标准总在不断变化,虚无逐渐成为现代人的重要标志,“无家可归”成为普遍的精神现状。

可是,诗何为?

对任何时代、任何人群的命运而言,逸离于决断严肃性的诗都是无能为力的。然而,蓝角能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一样,所有的诗作都围绕相对恒定的母题展开,那是时间、生命、故乡、自然。也许,所有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诗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有意味的诗表达吧。

优秀的作品,必从裂隙中诞生,是鸟在清晨寒冷中发出的撕裂般的鸣叫。伟大的诗与思接近于救赎和安慰,而诗人或哲学家唯达到痛苦与同情的巅峰,才会诞生真正的大境界。或许,一个人只有无限逼近命运的真实,才能打开语言的坚硬外壳。

清晨,芦苇在流水中闪光,它的表面有陶瓷般的釉质。或反之,陶瓷模拟了它的质感。它拔节而上,却在没有到达秋天的顶点时就已枯萎。夜晚,蛐蛐有节奏地拉长着音调,新月如前人的金钩,从雪松缝隙中穿过。灌木丛里,各种虫子穿梭而过。那是它们辽阔的国土,它们依存的故乡。

1806年前后,荷尔德林创作《追忆》一诗,结尾句“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或许,可有限地脚注蓝角近期诗歌新作的初衷吧。


作者简介

蓝角,生于1964年9月,安徽和县人,1984年开始诗歌写作,出版诗歌、散文作品集多部。现居合肥。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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