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辉煌——吴少东诗歌赏析

作者:张建春   2020年06月18日 10:40  中国诗歌网    85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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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东的诗集《万物的动静》摆我的案头久了,时而升腾起氤氲之气,是江南的烟雨之气,是千年的醇酒之气,是包浆了的铜剑之气,有醉人之度,更有醉人的经纬。

是了,诗集《万物的动静》是一坛老酒,我馋它,却久久不愿启封,启封了,也是慢慢品啜。

读诗是件快乐的事,读好诗是快乐上了巅峰的事。《万物的动静》一书,聚百来首好诗于一体,构成了一首完整的好诗,分割来读是快乐,集合于一体来读,就是快乐上的快乐了。

翻开《万物的动静》,我的眼前总有一个幻境:吴少东独隅阳台,就着星斗,点燃一根香烟,喷吐淡蓝色的烟雾,此刻,居于其间的诗人,心静气和,诗行在他的周边波涛般汹涌澎湃。

“我是一个倚赖夜晚,又绝不肯轻易睡去的人”。诗如此诞生了,诗人如此诞生了。

吴少东显然是喜欢夜晚的人,他写夜晚的诗别具一格,把夜晚的精气神提炼入诗,是少东的绝活。“我迷恋这黑暗之光。……我认出从石壁中凸出的我。一个在坚实的遮蔽中干涸已久/却浑身渗水的我。”是我非我,在黑暗中的认识最为深刻,这黑暗来自夜晚,而又能让“万物生辉”。

《万物的动静》开篇之诗《烈日》,似乎和夜晚无关联,当我读到“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时,我还是想到了夜晚,阳光砸在地上归于泥土,夜晚就来了,只有夜晚,万物灵动,阳光才会被驮了去,否则阳光之疼永远安抚不了。

我以为我的认知是准确的,或许吴少东不是这般设定的,但我坚持,这份坚持一定是《烈日》所带来的。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发现光明”。吴少东要的是“一个暗黑如海的夜晚”,这如海的夜晚是诗人的情怀的温床,是夹叙夹议般的书写,是一个思想者的归宿。“我们发烫般的肉身,需要/大面积的黑暗去吸附。/我们日益沉重的身体/亟待一片黑的海水托浮”。城市的夜晚虚浮,城市的灯光太不真实,这虚浮是不真实的灯光激活的,诗人最想的是揪一块暗如海的夜晚擦拭眼角,去见一见“十指连心的痛”。

夜深了,诗人的心愈发晴朗:“……一般此时,我在二十层的露台上,抽烟/观望这深夜通常的迹象,听人类睡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声响。”声响极为浑厚敦实,父母、苦难、青春、水草、淤泥、疤痕、房子、诗集、爱情……万物皆动,万物散尽,唯有不肯轻易睡去的人听得见,唯有真实的诗人把它们抱在怀中,用它们取暖。读这诗时,我的眼前有千年的白狐奔跑,它欲和少东对酒谈情,撕开刚刚结痂的伤口。

一首诗能让人如此,是诗之大幸,诗人之大幸。

“秋雨正迫近窗台”,诗用另一种方式呈现,吴少东换了种面孔。“人进中年,我已惯看输赢/落子观三步,转山转水/抱守日益陡峭的帆桅/渡己,又渡人。”这般冷静,已不是中秋夜与儿对弈的表达,之中充蓄着哲理和历经风雨的苍茫,“许多事就这么成了/许多事不为外人道”,吴少东说出了真谛,在中秋夜用诗行戳出了个窟窿,吹出了斗大的风。黑夜给出的眼睛,洞穿吧。

“梵钟惊散夜雨/一朵敏感的花遗落中原/常想设置三个场景见你/在梦中我却手足无措”。我总认为一首诗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故事,深邃或浅显都不重要,但一定是戮动人心的。在某个夜晚设定三个场景,去见心仪的物事,本身就是诗,何况“没见你来,只见你倏然而去/不是朝云暮雨/不见晚霞行千里啊”,这等诗情画意,写者留连,读者还能放下吗?

读吧,一首首读,一行行读,整体读,《万物的动静》给予的不仅仅是诗意的享受。

吴少东是个俊朗的人,他写诗,自身也是一首诗,快人快语,灰色地带极少,好酒、好烟、好自然,相识数年,为诗友、文友、好友。过去我也写诗,常读他的诗,突然就不敢写了,他的诗摆在面前,纵然想写,还是压了下去。

读少东的诗,几乎就都有了。


2020.06.15



作者简介:张建春,著名作家、诗人,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一百多万字,著有诗歌、散文集五部,曾多次获省级以上文学奖。



附:吴少东的诗


光亮


放下诗书,到阳台上抽烟

发现一场雨,刚才停歇,

夜晚有过一次隐秘的举动。

沥青路面映现

源头复杂的光亮


因为一场雨

行道树在夜里闪光

众叶依旧暗过城市的天色。

曾有一段时日,

我迷恋这黑暗之光。

比如去巴蜀,去湖黔,去闽浙

雨冲刷着山峦,高铁穿越隧道

我认出从石壁中凸出的我。

一个在坚实的遮蔽中干涸已久

却浑身渗水的我。一个在黑暗中

拥挤多年的我。

一程程,目睹着

一个个匆忙的黑影,贴着岩层,

顶起群峰,冲出端口的圆润之光


我曾入丛林,抱榆槐,成为

夜晚垂直的补丁。也曾横陈

腹部坚硬的疤痕,让它成为闪电

成为见识我的最后一道山岭。

谢谢你们在闪烁处,空出我

空出这片黑暗,让我视之为

人世的另一道光亮。

是你胸脯的黑子,而不是太阳

是你幽暗的峰谷,而不是月亮

是日全食,是月全食。

是深潭中凛冽的黑水,

一双黑眸。光芒

是你的长睫毛


马甲线侧畔的一颗痣,让大地

万物生辉


我想见一个暗黑如海的夜晚


在这久居的城市,

似乎没见着真的深夜


光源繁杂的光,彻夜照射

反射和折射一座入夜的城市。

我们都是停顿与行动的光体

我们被不同的灯盏罩住太久。

我看重暗下来的万物。

看重楼宇的本体,甚于

轮廓闪亮通体明亮的外立面

甚于,架空的航障灯闪烁的

楼顶。挑高的指示太多了。

不夜城是个草率的比喻


我想一夜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见反复强调的手势

不见十指连心的痛。

后工业化已将痛感打入地基

我们无法重回未燃的炉膛

无法唤醒带有气味的微光

我们发烫的肉身,需要

大面积的黑暗去吸附。

我们日益沉重的身体

亟待一片黑的海水托浮


在这光源繁杂的久居之城

我想见一个夜晚,暗黑如海



夜晚的声响


312国道上拉沙的货车成队驶过,远光灯翘着

坚挺,像两根鲁莽的阳具。这黑夜的强奸犯。

这些超载的昆虫,各自用两条白亮的触须,搅动

空气,震动雾霾和杨树的叶子。一条黑鳝

沿京九线游过去,又游回来,身体很长

一节又一节。相似的车窗,闪过灯盏 

如一截剪掉的电影胶片,光影晃动,呼啸声

坚硬,长远,从干涸的匡河底和樟树林穿过。

西南方的经济开发区灯火通明。我能辨出

上一个夜晚明灭的部分。辨出一排排路灯扎下的

陈年的针眼,和缝合时的疼痛与叫喊。再往西

是集贤路,丛林暗昧。如每天早晨遛狗时,

被狗牵着跑的社区少妇,一头汹涌暗流的卷发。

此刻,星星相去甚远,天宇正布下阔大的棋局


如果夜再深些,可以看见缓慢的洒水车

在单调、过时的音乐中,通过习友路

像迟归的大醉的酒徒,沿途呕吐。

保洁员开始清理草坪上的狗粪,拖着垃圾箱

走在楼下的花园里……


一般此时,我在20层的露台上,抽烟

观望这深夜通常的迹象,听人类睡去后

世界依然存在的声响。想远去的父母。想

旧作派的苦难中挺过和没挺过来的长辈们。

想青春时的火车,穿越晨曦与隧道的约会。

想一条鲶鱼迟钝的触须,折断的触须。想它

隐身的水草与淤泥,和不可自拔的水面。

想正在建设的地铁2号线。也想我腹部的疤痕。

想自习后熟睡中的儿子,想他将徜徉的大学校园

恋爱、生子,是否在他工作的城市买一所房子。

想我遥遥无期的诗集、上午将要召开的拖沓的

会议、下午需现场协调的交通基础设施建设。

想,已是今天的早已约下的酒会——

与官人、商人在隐蔽的会所或食堂的包厢里饮

与文人、友人在背街的本帮菜馆里饮

……


这些夜晚发出的声响,是现象,也是回响

都曾现于惯常的白天,并蓄于白天的另一面。

这些声响没有散失。能量守恒。或因

时间的发酵、窖藏,产生倍增效应,循着

夜,从楼宇间灌入,从梦的最高处传来。

但我的默想,总是盖过夜晚的声响。

在我暂居三年的房子的阳台上,每每如此。

我是一个倚赖夜晚又绝不肯轻易睡去的人



中秋夜与儿对弈


返校前,他又央我对弈

十一年了,已形成习惯。

前十年,他输多赢少

后十年刚开始,我们输赢各半

我明白小子的心思。

他试图用战胜老子的方式

标注长成的速度与高度


人进中年,我已惯看成败

落子观三步,转山转水

抱守日益陡峭的帆桅

渡己,又渡人。

许多事就这么成了

许多事不为外人道


窗外,月光正逼迫窗台

他架炮跃马,我支仕飞象

一心将一枚卒子送过界河。

日渐缜密的青春步骤,让我

连连退却。

而我在困境中竟获幸福


父亲你离开我们十一年

你的棋子与棋盘都还在。

车马炮,象仕卒都还在。

他挺进的每一步,我都

感知你传输的规则与力度。

我们在一次次对立中统一, 

共同完成一次次对你的纪念


烈日


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

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杨树。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众多的黄叶震落。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许多的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

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


中原雨夜


梵钟惊散中原的雨夜

一朵敏感的花从耳垂遗落

常设置某个场景见你

在梦中我却手足无措


不是突然的出现

像长江三角洲的一场雨

一场雨后残缺的虹

没有预兆,没有先验论


也不是盆地里升腾的晨雾

没见你来,只见你倏然离去

不是朝云暮雨

不是晚霞行千里啊


那棵有白有红的夹竹桃下

站立的久候者,是你吗


责任编辑:祝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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