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折磨——四论深度意象兼论海子原始意象的现代主义演绎

作者:枣红马   2021年03月04日 10:09  中国诗歌网    1372    收藏

引论

海子踏上诗的土地的时候,正值我国方兴未艾的新诗潮中期,可以肯定地说,他在北京大学能够感受到那种诗的情势和氛围,但他并不是一个活跃者,虽然他的思维异常活跃,虽然《新诗潮诗集》(下)收入了他的一首诗。稍后的后新诗潮的诗人们提出各种注重内在生命感受和体验的时候,海子也早已经开始了自己的诗学寻求。

海子不是一个盲目的诗人,也不是一个一时兴起的诗人,一开始他就有自己清晰的诗学理念,而且有清晰的表达。正如《海子诗全集》封面折口上的介绍,“我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他的追求是“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的“大诗”。他没有追逐新诗潮漩涡中心的思路,而是看到另一种诗学的萌芽。“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而且他说的很具体,“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1】海子这里说的“实体”,就是法国诗学家马利坦说的精神“感觉物”,也是美国符号美学家苏珊▪朗格教授说的诗学符号。苏珊▪朗格认为诗的符号脱离了现实符号基本情景,建立幻象符号,这就是诗的存在。

海子说的“一小批年轻的诗人”的写作倾向,的确在当时我国文坛已经暗暗涌动着一种美学思潮,比如小说界的寻根热。相较当时中国的寻根小说,海子不仅思考得较早,而且他的寻根是超越民族的世界之根,应该说海子的诗学思考更显得开放而深邃。我不是说小说家应该去写异国的故事,而是指海子思考的全球整体的现代生存意识,就是在“根”文化绵延中的批判和创造意识。

诗坛上的寻根倾向,很早就得到了诗评家的关注,我们在谢冕那里得到了印证。“他们开始纵向地探寻东方古大陆的历史奥秘。他们对从彩陶到青铜器、从莫高窟到《道德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东方的古老文明,中国文、史、哲各个领域,世代生我育我的这片黄色的大地江河,成为一个巨大的磁心。于是在我们面前,少年气盛的一群变得'古老'了,他们不再任凭'沸泉'四处流溢,他们甚至乐于沉淀这种热情,使之潜入地心,以内蓄的炽烈展示诗的性格和力量。”而且谢冕这样展望,“这种局面给人信心,使人确信艺术的现代表现与东方文化传统,以及民族心理结构的熔铸,终将使中国诗歌走向世界并受到世界的承认。”【2】

虽然,谢冕先生上述所论不是专指海子,因为海子的关于原始意象的长诗创作当时还没有公开出版,但他所论述的当时诗坛的美学现象,一定包含海子的创作和追寻。海子对“实体的接触”不仅仅是东方古老文化,而且触伸到宇宙间的原始意象,而且是谢冕所说的“现代表现”。海子以现代主义诗学演绎原始意象,写出了史诗性的多部长诗,尤其是《太阳.七部书》更是海子现代演绎的诗学精髓。海子的现代演绎,其实就是原始意象在他灵魂世界里的浸泡,躁动不安的原始意象蓄蕴着一颗现代灵魂的力量。原始意象在灵魂世界里折磨着诗人,在诗人深度意识里,带有血腥的原始意象和痛苦不安的灵魂融合,幻化为深度意象,让诗学升华,让痛苦的折磨闪耀出神圣的光辉。

虽然,海子的诸多长诗在文体上大多并不完整和统一,甚或不少是残篇断章,甚至是有题无诗,还有很多地方诗人没有来得及推敲修改。虽然,他活着的时候,这些具有诸多缺陷的作品很难正式出版,但现在我们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一部部“诗坛维纳斯”不息地跳动着鲜活的“海子灵魂”,并以强大的文本姿态表明,海子较早地以满怀的激情和坚定的步伐迈向我国新诗的深度意象时代……


一、寻找:原始意象的穿透力量在海子长诗中生长,凝聚为深度意象的精神内涵。


海子一开始是在《诗经》和《楚辞》里面汲取营养,但令他不满的是对那些历史文化意象的演绎“缺乏一种强烈的穿透性”。思悟和追寻使他看到了一种力量,深度意象形态的力量,“种籽穿透一切在民族宽厚的手掌上生长”。【3】

那么,这种穿透性的“种籽”是如何在“手掌上生长”,又是如何激发出诗人心中的穿透力量呢?

虽然人类早已经走出那个朦朦胧胧的神话世界,但他们在漫长的历史文化的绵延中,一直保留着情感、意识和思想的记忆。这是人类在宇宙之间唯一的特性,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性。荣格的心理学思维从个人无意识推演到集体无意识,发现了这个人类社会的又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认为集体无意识并不是空泛的概念存在,而是意象形态的存在。比如太阳,这是一个普适的世界性的原始意象,它的象征意义永久而普遍。他说,“有自身规律的太阳必然代表某一位神明或者英雄的命运,因为他最终唯有留存于人的灵魂之中,别无他出。”【4】“无论我们采纳原始野蛮人的观点还是现代科学的观点,太阳都是上帝惟一真正的'合理'的意象”,“它是孕育生命者,是造物主,是天地能量之源”。“我们的生命和能量之源实际上就是太阳”。【5】

海子触摸的“实体”里面,其中大部分就是荣格上面所阐述的这个世界上最为耀眼的原始意象。触摸太阳,可以说是一个世界性的诗学挑战,要么重复咀嚼前人的味道,成为一个庸俗的诗作者,要么给世界一个惊奇,成为创造世界精神财富的诗人。恰恰是很多人没有清除干净心灵中的庸常之物的存在,挑战失败;有的自我淹没在原始意象的汪洋大海,诗学精神不能凸显。而海子通过反思不但清除庸常之物,且以灵魂的参与寻找诗学的力量。海子认为,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艺术家都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原始力量成为主体力量”,自己写作长诗,就是“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而这种元素就是原始意象以及意象蕴含的精神力量。 然而,海子忧心忡忡的是,“他们诗歌中的天堂或地狱的力量无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纳他们自身……诗歌终于被原始力量压垮,并席卷而去。”(《海子诗全集》1038页、1043页、1044页)毋庸置疑,海子寻找的则是压不垮的诗学精神。

海子的寻找正切合了荣格关于集体无意识的理论。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理解,认为集体无意识就是民族的共性思维的绵延,并不全面,而荣格的界说则包含了两层内容,一层是民族的共性思维,另一层则是个体的本能尤其是精神生命本性的参与和渗透。

人的精神生命的本性一定具有诸多的内涵,不屈、抗争和力量的创造也一定是诸多内涵中的重要内涵。人的本能不仅是生理的,更表现为心理的精神的,是来自灵魂深渊的力量,而在诗学上的表现就是后者。海子寻找的“压不垮的诗歌”,既是他精神生命的本性,也是他寻找的诗学上的穿透力量。

海子认为“火没有形式,只有生命,或者说只有某种内在的秘密。”这是一种隐喻式的说法,而直接的说法则是“诗歌是某种陌生的力量。”(《海子诗全集》1007页、1008页)在他诗的文本里,这种力量都深蕴在深度意象里。海子长诗的深度意象是原始意象经过历史绵延的饱含文化意蕴和诗人精神生命本性的雄伟庄观的大自然,意象和意象的联结就构成了辽阔的诗的境域。用他自己的诗来形容,就是“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海子诗全集》541页)而那诗的辽阔的境域涌动着的就是海子寻找的力量。这是《太阳.弥赛亚.原始史诗片段》中的诗行:“土地……是悬在空中的黑暗/那时那刻那是猎人产生了这样的泪水/这样的景象。牛羊中一个人看见家乡/一个人看见 白雪走在血液上/马飞在路上……//那个吐火的山口/天空化身为人/一个红色的猎手/火光中心的雨雪/山洞是他的头发/火是他的舌头和马黑色和暴力的儿子/骑着狮子 抱着虎熊 与母豹成婚/在深不见底的岩穴内/土地向上涌/用火光照亮/黄金走出山顶洞……”(《海子诗全集》970页、971页)。天空化作的人就是一个深度意象,也是海子灵魂间的幻象,或者说他就是精神的海子,海子精神力量的化身。

土地的黑暗,血液上的白雪,还有马的飞奔,这些跃动的原始意象并没有让人感到把诗歌压垮,恰恰是在诗人的现代组合里都形成了力量的幻象。因为诗人以现代意识赋予了原始意象以力量,诗人的灵魂用意统领着原始意象,赋予了原始意象。到处都是这样的诗行。比如他写秋天,就超越了古老的“收获”的象征意义,诗人从原始意象跳出来,精神生命的本性赋予了它陌生的力量。“竖起耳朵 听见了/秋天的腐败和丰收”。“在古老幻象的丰收中/腐败的土 低下头来/这诗歌的脚镣明亮”。(《太阳.土地篇》,《海子诗全集》703页、791页)诗人的灵魂用意统领了古老的意象,这就是现代的演绎,脚镣的明亮是腐败的土地的精神复活。诺奖诗人帕斯表达过这样的理念,好像说的就是海子这样的诗人的创造:“未来提供了一个双重意象:时间的尽头和它的重生,原型的过去的腐败及其复活。”【6】对于原始意象(原型),诗人只有有了现代主义的感觉、意识和思维,才能展开现代主义的演绎。这就是说诗人应该具有现代主义意识的“先结构”。当然,诗人不但要具有现代主义的知识结构,而且还应当把它化进自己的感觉里,所以我认为,具体到诗人不仅仅是知识结构,更为重要的是精神结构。海子把自己的“先精神”当做一把锋利的尖刀,去解剖和肢解古老的意象,解构式的演绎属于现代主义的思维范畴,从腐败中复活,这样的演绎给原始意象创造出了新的现代的力量。

海子这样的灵魂用意并不是偶尔为之,它是作为一种诗的思维存在于诗人的诗学里,我们能够读到很多这样的诗行。解构首先是肢解自己,才能肢解原始意象,陌生的力量才能创造出来。这就是海子诗学中的精神生命的本性。“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变成火种。与其死去!不如活着!/在我的歌声中,真正的黑夜来到/一只猿在赤道的中央遇见了太阳”。“那时候我已经来到赤道/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锯开/两端流着血 锯成了碎片”“这时候也是我上升的时候/我像火焰一样升腾 进入太阳/这时候也是我进入黑暗的时候”。“太阳把自己的伤口 留在月亮上。血 在流淌鲜血/渗遍我全身而成/月亮”(《海子诗全集》901页、904页、914页)。解构的我进入太阳而成为幻象,解构的太阳也成为幻象,当它在黑夜里成为月亮的时候,却在流淌鲜血。这就是月亮从没有出现过的幻象,多么陌生的力量啊。腐败而复活,流血而凝聚,力量来自于诗人的深度意识,在幻象里生长。这又一次证明,海子是提前走进深度意象时代的诗人。

海子诗学的力量是开放的,厚实而开阔,诗的营养汲取得越是充分,诗学的力量就越是饱满而昂扬。他的长诗里选取了诸多的西方文化元素,从希腊神话到古典主义文学,因为他是把整个世界作为自己诗学的境域,在人类的整体意象里寻求力量。“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诗全集》1048页)。“希腊代表了个体与经验的最高范例与最初结合”,“歌德是永远值得人们尊敬的,他目标明确,不屈不挠,坚持从黄昏逃向火焰。”(《海子诗全集》1057页)“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海子诗全集》1069页)。那些元素有的成为诗的意象,有的成为诗人灵感的启迪,最终都化为海子诗学的力量。海子胸中装着那么多在宇宙里闪光的意象,而且意象在灵魂的大海里不息地奔涌着无尽的力量。所以,每一次读海子,我都能感觉到一个鲜活的灵魂的脉动,感触到他诗学的力量在向我的灵魂撞击。

海子诗的想象空间比他触摸的“实体”的宇宙空间更大,“实体”的宏大和深厚,蓄蕴的诗学力量就会更为强大,诗学的穿透力和冲击力就会更为强劲。这种意象与诗人的哲学关系,古老的庄子很早就已经体会得深入肌理,正所谓“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至此,我觉得还没有完全感受到海子灵魂深处间的力量。他虽是纯净的诗人,但并不是单纯的诗人,诗人灵魂间掀动的曲折复杂的力量,足以表现出波澜壮阔的状态。他清醒地意识到,“如果跨入鸟的行列,……地上的枪口很容易对准你”(《源头和鸟》,《海子诗全集》1020页。)……


二、折磨:深度意象在诗人的灵魂世界搏斗,痛苦经受折磨而产生诗学的力量。


在海子立体而辽阔的诗的境域里,繁复的意象并不安分,时时在与诗人的灵魂世界纠缠、碰撞、搏击,海子的深度和力量就在于此。精神的折磨,让海子的诗更具深邃性。

在理解海子复杂而深邃的诗学力量产生过程的时候,我由此生发出一个感想,虽然海子没有也不可能看到过荣格的具有哲学高度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巨著《红书》,因为他在世的时候,《红书》只属于荣格家族的私人财富,但是我却认为,读海子应该融合《红书》来读。所以我想,要读懂海子,体验海子的灵魂世界以及他的深度精神生发的诗学力量,应该先读一读《红书》。因为海子以原始意象创作长诗具有自己的“先精神”,而阅读、欣赏和探讨海子也应该具有自己的“先精神”。一个诗人和一个心理学家不约而同地探寻着哲学层面的深度精神世界,活的精神世界。在他们构建的心理结构里面,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们两个似乎在一起交谈,深入探讨他们心中最为深邃的精神指向。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幻觉,在那精神的荒漠之上,他们两个一起做着灵魂之梦,他们在梦幻里一起寻求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力量,那种力量来自于他们深度的意识世界,甚至于可以说来自于人类的深度的意识世界。而且在我的幻觉里,我看到了他们两个深度的意识世界,共同被精神折磨所产生的痛苦的幻象。

这是荣格的自我剖析,“我的精神就是一种折磨的精神,它撕碎我的期待,肢解又撕碎一切。我还是自己思想的受害者。当我能够让自己的思维平息下来时,那么我的思想,它们就像那些桀骜不驯的猎犬一样匍匐在我的脚下?”【7】

在海子“七部书”中,我们也会时时感到诗人在与自己灵魂间的意象搏斗,并撕裂着自己创造的意象。

在深度意象的撕裂中,新的力量已经在海子对“实体”的触摸间诞生。力量是痛苦的状态,虽然有胜利的欢欣,然而诞生的过程是痛苦的折磨。“在可怕的争斗中,你的血会从多个伤口流出来。你将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怀疑中,但新的生命就是在这种折磨中诞生。诞生是鲜血和折磨。”【8】海子的诗学体验与荣格的心理学体验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甚至无奈地说道,“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海子诗全集》1023页)。因为海子像荣格一样也在遭受心灵的折磨,灵魂的磨难。这时,我感到海子与荣格他们对内在精神的感受是那样的心心相印。同时我也感到,荣格和海子各自发掘的精神力量之所以都表现为深邃性,就是因为他们都在遭受追寻和求索的痛苦折磨。折磨才会丰富精神,折磨才会产生深度,折磨才会产生力量,诗学的、心理学的以及哲学的力量。

这在于海子投射进意象的灵魂用意不是单纯的,而是复杂的,不是线性的,而是立体的,不是理念的,而是情感的。精神生命的力量不论是怎样的表达状态,都是生命的有情精神。情感的复杂性势必会使精神生命趋向于深邃性。当下论诗,人们似乎在有意避开情感这个元素,因为有一种理念说现代主义诗不是抒情,而是什么什么。从现代诗学的表达形态来看,这种理念具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全面。我想,诗之所以为诗,它一定离不开情感,甚至说整个文学也一定离不开情感,这是由文学和诗的性质所决定。只是现代主义诗是一种冷抒情的存在状态,抑或说情感在诗的意象里更为隐秘更为复杂更为深邃。由于情感的这种存在形态,现代主义诗才表现出了更具内在性和灵魂性。

情感的复杂性和精神生命的深邃性,使痛苦折磨的诗学体会具有了生命本体的体验和哲学力量的支撑。哲学家叔本华认为,“痛苦在一切生命中都是本质的,不可避免的。痛苦的一个主要来源,只要痛苦一旦是实际地而且是以一定的形态出现的……也就是一切个体的斗争,就是附着在生命意志之中,由于个体化原理而看得见的矛盾的表现”。【9】痛苦在人的内心世界是一种矛盾的表现,而在诗人那里就是一种折磨的状态。这种状态催发诗人的意识和情感深度发酵,从而产生诗学力量。

海子诗的意象蕴含着深度意识的矛盾、纠结和折磨之力,“我”与时间、意象无法折衷的缠斗之力。“在你沉默的时候我却要滔滔不绝/我就是石头,我无法从石头上跳下/我没有一条道路可以从石头上走下/我就是石头,我无法打开我自己/我没有一扇门通向石头的外面/我就是石头,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独/”。“肩扛头颅 一颗铁砧/喜悦地走出山洞/……诗被压下去/黄昏的形式 和芬芳被压下去/……我的铁砧上/有万物末日的声音”。在海子诗的境域中,诗人构造了浓郁的“血的香气”的悲情氛围,这是海子长诗的诗学基调。“我走到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我还爱着。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那第一句话是:/一切都源于爱情。/一见这美好的诗句/我的潮湿的火焰涌出了我的眼眶/诗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双眼/我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我所经历和我看到的/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我怎样忍受着烈火/也忍受着人类灰烬”。“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变成火种”(《海子诗全集》821页、980页、900-901页)。诗人的灵魂用意为什么受到如此折磨呢?据知情人士说,海子爱过四个女孩,都是无疾而终,他的心受到刻骨的刺痛。据此可以说,海子诗的悲情精神渗透着自己人生经验的感触。是的,海子的长诗的意象元素虽然多是原始的意象,看似与诗人的生活无关,其实诗的意象归根结底是来源于诗人心灵深处的灵魂世界,诗的力量表层上是从“实体”发出,其实是诗人从自己深度意识里发出,都有自己生活经验的情感因素的浸泡。原始意象的实体不可能装进灵魂的空壳,更不可能在灵魂的空壳里酿造出诗学的力量。真正的诗,不论怎样的升华,不论怎样的哲学,它都不可能离开诗人具体的情感而抽象化地表达。

由此,我联想到荣格大师的一句话,“就像春天里升起的太阳唤醒死亡的大地一样,深度的太阳唤醒死者,因此光明与黑夜之间爆发可怕的战斗。战斗迸发出激烈的且永远无法被遏止的血源。”【10】用荣格的这段话来表达海子灵魂的折磨,我想,一定比我的总结更深邃,也更诗意化。

海子灵魂世界的折磨,是因为他深度精神的追寻,而深度精神的追寻却是孤独的精神追寻。凡是孤独的精神追寻,必定有一种大爱隐藏于灵魂世界。虽然情爱的失败令诗人心生悲情,然而“我还爱着”,爱的情感之火在诗人的心灵间不曾熄灭,尤其是那种大爱。大爱是一种深度精神,在“天空—鸟—枪口”的语境里仍然遭受折磨,于是,大爱也有了悲情。所以我想,悲情的大爱,是诗的真爱。“天空运送的 是一片废墟/我和太阳 在天空上运送/这壮观的 毁灭的 无人的废墟/……我背负一片不可测量的废墟/四周是深渊 看不见底/我多么期望 我的内部有人呼应/又有谁在?”。然而,“八面天空/有七面封闭/剩下那/最后的/末日的/火光照亮的/一面废墟/也要关闭/孩子 那些孩子呢/我用全部世界换来的/那些孩子呢/最后的天空就要关上/孩子呢 又有谁在?/……从天空迈出一步/三千儿童/三千孩子/三千赤子/被一位无头英雄/领着杀下了天空/从天空迈出一步/那位无头英雄/领着孩子们降临大地/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我不知道,“三千孩子”是否指秦始皇所派的徐福去寻找长生不老药而领着的三千孩子,那可是要用孩子的骨血换取“长生不老”啊。不论是否,我在诗的意象里已经感受到了遭受折磨的大爱有了悲剧的血泪。这是“七部书”之一的《太阳.弥赛亚》中的诗行,然而我没有看到救世主弥赛亚的身影,只感到诗人海子被天空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无奈地呼唤着“又有谁在”,他眼看着无头英雄“扶着马倒下”,诗人又一次“从天空站起来呼喊/又有谁在?”。诗人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然而只有到了隧道的尽头,他才能看到灵魂的光芒,真的,诗人真的看到了“太阳”,当然是意象,深度意象——无头英雄——最后一个灵魂:“最后一个灵魂/这一天黄昏/天空即将封闭/身背弓箭的最后一个灵魂/这位领着三千儿童杀下天空的无头英雄/眼含热泪指着我背负的这片燃烧的废墟/这标志着天堂关闭的大火/对他们的儿子们说,那是太阳”(《海子诗全集》947页、950-952页)。因为有大爱在诗人的灵魂深处,诗人的痛苦折磨才显得那样的揪心,那样的震撼。 有人说,“伟大的人,都是叛逆者”(木心语)。我想,诗人亦是。面对即将封闭的天空,诗人,身背弓箭的最后一个灵魂,怒触不周之山的精魂无头英雄(想起了鲁迅小说中的眉间尺),他们与天空大战,在悲惨壮烈的场景里,看到了希望——“燃烧的废墟”。诗人在燃烧的废墟里获得了生命的力量,因为那是太阳,将要从燃烧的废墟里新生的太阳。海子成了太阳的叛逆者,他让太阳燃烧成了废墟。正因为他是太阳的叛逆者,才创造出了世界上向来没有的太阳的幻象——燃烧的废墟。也正因为海子是太阳的叛逆者,他才成为向世界挑战的诗坛成功者,从燃烧的废墟里寻找到了陌生的力量。经历了灵魂的折磨,海子从深度精神获得的力量是悲壮的,大爱的悲壮,叛逆的悲壮。这时我又产生了一个幻觉,心理学大师荣格对海子激动地说,“世界上的恐惧和残暴都被秘密包裹起来,留在我们内心深处。如果你被深度精神控制住,你会感受到残暴并由于受到折磨而哭喊。深度精神孕育的是铁、火和死亡。”【11】

这种力量一旦被深度意象表达出来,那么,诗学精神所遭受的折磨,就凝聚着精神生命的神圣……


三、神圣:深度精神的折磨升华了诗人和诗,诗学的精神财富闪耀着痛苦的光辉。


三十多年前,我读到大诗人歌德论痛苦的话,精神上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他说的意思是,痛苦的精神是“绝对不灭的自然”的一个永恒的存在,始终照耀着世界。当时在感觉和情感上我能够接受歌德的诗学理念,但是它的道理在哪里呢?读过海子的《太阳.七部书》,我的思考和理解似乎被打开了一扇门窗。

生活中的无奈,无论是谁,他只要活在现实的生活中,都会遇到,而且这种无奈也会造成心理的痛苦,即使生活中美好的期望、理想和追寻也会衍生出心灵的痛苦来,就如叔本华说的,“愿望在其本性上便是痛苦”。一般来说,生活中精神正常的人都会尽力摆脱、消除甚至忘却痛苦,这里姑且不论。而诗人,最起码我认为有两种诗的态度,一种态度是用颂诗、田园诗以忽视的方式消除精神痛苦。田园诗以超脱、悠然、恬淡甚至是禅意表达一种诗的生活状态,虽然这样的诗学风格也会得到一些读者的喜爱,但也有不同的态度,公开质疑田园诗的我看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哲学家叔本华,一个是诗人海子。叔本华的至高哲学追求是超越表象世界的自由意志,他认为田园诗“事前既无痛苦和需求,事后也不必有懊悔、痛苦、空虚、烦躁继之而起。但是这种幸福并不能充满整个生命,而只能充满整个生命的一些瞬间。”他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些低级商品一样,外表上都敷有一层虚假的光彩。凡是痛苦总是掩饰起来的……”12】叔本华的分析是那样的深入底里,掩饰了生活矛盾和痛苦撕裂的诗,只是生活经验的瞬间,不能反映出生活的本质,所以不可能产生强大的感染力量。海子也不赞同田园诗的诗学态度,他这样不加掩饰地直白:“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海子诗全集》1047页)我想,肯定会有人不同意他们两人的观点,但不能否定他们分析的合理性和深邃性,不应该也不可能消除他们的诗学理念的存在。

而另一类诗人,在现代主义诗人那里可谓人数众多,这里专门谈论海子。海子通过痛苦的折磨激发自己深度的感觉和意识,以及情感和思维,寻求和创造痛苦折磨所发酵的精神力量,诗学于是有了灵魂的参与和渗透,甚至可以说,海子诗学就是灵魂诗学。

痛苦的折磨愈是强烈,诗学里蕴含的精神也愈是强大。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那种故作姿态,而的的确确就是诗学的一个原理。这个原理我在歌德那里得到了印证,不仅仅是理论的,更是诗人实践的真知灼见。他说,“到了极致,就出现了真正的诗,也就是真正的哲学。”【13】显然,歌德是在告诉我们,诗上升到哲学层面,就形成了诗学。极致痛苦的折磨让海子血脉贲张,在天空就要封闭的当儿,诗人的灵魂世界里开始滴血,痛苦地滴血,“又有谁在?”,“又有谁在?”,“又有谁在?”……真的不仅仅是感慨,是求救,也不仅仅是呼叫和呐喊,那是从深度意象建造的精神炼狱里发出的痛苦的声音。人们往往爱用精神炼狱来形容诗人的探索,可谁又能体会出,诗人的灵魂在精神炼狱经受折磨的痛苦?所以我还体会到了那是痛苦的呻吟,杜鹃啼血般的痛苦呻吟。如果不是痛苦的折磨达到了极致,断不会酝酿出海子丰富而复杂的心理内涵形成的心理结构。然而,天空没有回应,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回应,因为天空及一切的一切没有谁能够听懂那样的痛苦呻吟。只有无头英雄,还有那三千孩童杀进了太阳。他们在即将封闭的天空里找不到出路,在悲壮的情景里,他们只找到了一条绝路。绝路也是路,是专属于诗人的路。诗人没有出路,他只有在绝路上抗争,绝境中的路就是诗人的路。诗人行走在绝路上,痛苦的折磨达到了极致。

在古老的意象里,在原始意象的绵延里,虽然太阳一直就是能量的象征,然而,“现代的本质恰恰是对永恒的批判:现代的时间是批判的时间。”因为,“历史就是冲突,每一个社会都被社会的、政治的和宗教的矛盾所撕裂。”【14】从原始意象一路绵延的太阳,到了海子那里它成了“燃烧的废墟”。“燃烧的废墟”这是一个巨大的幻象,在太阳绵延的时空里从没有出现过的隐喻,在海子的诗里以陌生而崭新的状态出现了。没有痛苦的折磨,断不会出现这样的幻象。痛苦的折磨让诗人的心理的燃烧达到了极致,幻象就是那种折磨所孕育和催生的巨大的精神生命力量。诗人的心灵折磨,就是撕裂的过程,撕裂不仅仅是破坏,还有新生,生命力量的新生,诗学精神的新生。

这种新生之所以达到人的精神生命和诗的诗学本质的高度融合,就在于诗人在解构中创造,即现代意义上的创造,于是,这种诗的创造让精神生命闪耀着神圣的光辉。

解构,既有诗人对原始意象的肢解,也有对诗人自我的肢解,这个肢解的过程就是现代演绎,这种演绎注定是悲剧精神的诞生。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中说到了海子的本质,“海子不惟是一种悲剧,也是一派精神氛围”,“海子是得永生的人”。(《海子诗全集》1-2页)因为,海子长诗的悲剧氛围是一种精神的“场”,它蕴含了一种永生的精神力量。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有价值的东西主要是指精神性的,人性、精神生命以及其中蕴含的情感力量。“毁灭”是表层,“复活”则是本质,精神生命的力量不可能“毁灭”,它只会在“毁灭”中创造出更加强大的力量,这才是悲剧精神的诗学所在。太阳在海子深度精神里成为幻象——“燃烧的废墟”,然而废墟终归要长出绿色的希望,“燃烧的废墟”终归要成为新生的太阳,这就是为什么说,海子的“太阳”长诗创造着永生的精神。

读一读叔本华的哲学,有利于深读和深解海子的“太阳”长诗。“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所以,叔本华就看到了,人们为了麻醉欲求的痛苦,“在千百种迷信的形态下另造一个幻想的世界”,“人按自己的形象制造一些妖魔、神灵和圣者”,“还愿、朝香、迎神、装饰偶像等等”。“可是思想王国里的荒谬和悖理,艺术王国里的庸俗和乏味,行为王国里的恶毒和狡诈,除了被短促的间歇打乱之外,实际上都能维持其统治权”。于是叔本华又发现,“痛苦是从生命中产生,而生命又是那意志显出的现象。”“人的意志现在是,以后继续还是他的一切一切赖以为转移的东西”。【15】人的本质及其伟大,就在于意志的精神力量作为生命的支撑,尤其是痛苦的精神生命的支撑。意志不仅仅是西方哲学家关于人的一个命题,也不仅仅是西方学说里出现的一个命题,历史学家日本学者上田 信考察了中国明清时期航海贸易历史之后,找出了他们成功的本质因素,得出了超越历史学的结论,“意志与智慧可以说是'人'这一生物的特征”。【16】于是,我从海子“太阳”长诗那里体会到,现代主义诗学虽然是深度意象联结的表达,但诗人的情感、意识和思维以及他的诗学的心理结构都是在意志的大海波涛里经过摔打、搏击之后生成的。在这里,我觉得用苏轼的词句“卷起千堆雪”这样的意象来形容海子的诗学意志,恰如其分。海子说自己写“太阳”大诗是一个“死里求生”的过程,“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海子诗全集》1037页)。从这个角度来说,意志是战胜生命痛苦的力量,诗学的意志是在悲剧氛围中发掘和创造精神生命力量的动力。这种动力,让折磨闪耀着诗的光辉,让精神生命表现出诗的神圣,即使是啼血般的痛苦呻吟,也让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诗的美学力量,不灭的精神力量。诗学精神充溢着诗人的诗学意志,我想,这应该就是海子神圣折磨的本质意义。

当然,认识海子还不止于此。海子长诗的诗学境域中蓄蕴的诗和人的至高境界——幻象的生存,让我们看到了更新的海子这个诗学形象……


注释

【1】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1017页。

【2】谢冕《新诗潮的检阅》,载《新诗潮诗集》(上,内部交流),老木编选,1985年1月,1页。

【3】同【1】。

【4】(瑞士)荣格著《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5月,7页。

【5】(瑞士)荣格著《转化的象征——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分析》,孙明丽、石小竹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5月,105页。

【6】(墨西哥)帕斯著《泥淖之子——现代诗歌从浪漫主义到先锋派》,陈东飙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2月,18页。

【7】(瑞士)荣格著《红书》,周党伟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5月,128页。

【8】同【7】133页。

【9】(德)叔本华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11月,464页。

【10】同【7】131页。

【11】同【7】130页。

【12】同【9】437页、443页。

【13】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1月,35页。

【14】同【6】35页。

【15】同【9】,425页、440页、441页、444页。

【16】(日)上田 信著《海与帝国:明清时代》,高莹莹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19页。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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