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答美国汉学家江克平

作者:王家新   2016年09月26日 16:54  中国诗歌网    239    收藏

江克平:你去过很多国家,通过你的诗歌和文章我了解到,每当你身在欧洲或者美国,访问一些已故诗人的故居总是必不可少的。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是什么驱使你朝向这种诗歌的朝圣?譬如,前几年在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你就造访了艾米莉·狄金森的故居,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家新:我希望有时候能够出国,借用保罗·策兰的一个说法,是为了“换气”。我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这种“换气”,为了我们的写作,也为了“呼吸”。

在国外时,我访问过一些我所热爱的诗人、艺术家或思想家的故居,但这和一般的游览,甚至和人们所说的“朝圣”都不大一样。这里面有一种深刻的自我辨认、自我对话的性质。

如艾米莉·狄金森,为什么我要去访问她在阿默斯特的故居?因为她的写作,扎根于她个人的存在,高度简练、独特而又有深度。在她的诗中,有我们自己心灵的“密码”,也有我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因此我一定要去看她的故居。我甚至认为她在等着我去。我一去就看到了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树,它在诗人死后多年仍在生长,我想,它也在等着我。

在纽约,我还去寻访过奥登在《1939年9月1日》中写到的“第五十二街一家下等酒吧”。1939年9月1日是德国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奥登写下了这首名诗。当然,是否找到了这家酒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寻访本身会激发我自己对“诗与时代”这些问题的感受和思考。我想我们到了今天,可能仍在写他们没有完成的那首诗。

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既不是从英文也不是从德文,而是从我自身来翻译策兰。

随着阅历的增多,我愈来愈感到天下的诗人其实都出自同一个心灵。如果叶芝生在中国晚唐,他很可能就是李商隐;如果我自己生在19世纪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而且恰好是一位孤独的女性,那么我就很可能是另一位艾米莉·狄金森。的确,我不成为“艾米莉·狄金森”,谁会去成为她呢?“艾米莉·狄金森”,这就是我要成为的人!我以这些伟大诗人为例,没有抬高自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一生,虽然会分属于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但又都是进入这“同一个心灵”的过程。

这就如同我这些年对策兰的翻译,我最初是从英译来翻译策兰,后来更多地参照了德文,现在我明白了——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既不是从英文也不是从德文,而是从我自身来翻译策兰。如果在我们自身中没有这样一个策兰,那就最好趁早放弃这种翻译。顺带说一下,策兰恰好也翻译过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那么多英语诗人,为什么选中了她呢?这就是心灵的奥秘。这些忠实于自己心灵认知的诗人,就这样创造了他们自己的“精神家族”。


江克平:我很好奇,你说你对策兰的翻译既不是从英语也不是从德语,而是从你自身来翻译,这具体指的是什么?我猜想这种非常个人的翻译并不简单发生于任何一位外国诗人身上,一定是策兰或其他你所翻译的诗人以这种方式在对你说话,是这样吗?另外,当中国读者阅读你所翻译的策兰时,他们还是在阅读策兰吗?

王家新:我那样讲,只是一个说法。翻译,不同于创作,当然要依据于原文,不可能脱离原文。但这种翻译同样有赖于我们对自身的发掘和认知。我举一个例子,前不久,有一位长期遭受磨难的诗人离开了我们,他的离去使我深感悲痛。为悼念这位亡友,我特意翻译了策兰的一首诗《安息日》。我们知道,策兰是犹太民族苦难的见证者和哀悼者,他的这首诗,就是哀悼、纪念那些大屠杀的受难者的。以下是我对策兰这首诗的翻译:


在一条线上,在

那唯一的

线上,在那上面

你纺着——被它

绕着纺进

自由,绕着

纺进束缚。

巨硕的

纺锤站立

进入荒地,树林:来自于

地下,一道光

编入空气的

垫席,而你摆出餐具,为那些

空椅子,和它们

安息日的光辉——

在屈身之中。


对策兰的翻译,我其实一直是很严谨的,我要求自己尽量做到忠实原文。但对这首诗,尤其是它的结尾,我翻译得很大胆。这首诗的结尾一句德文原诗为“zu Ehren”,美国费尔斯蒂纳的英译为“in honor”,在汉语中本来应译为“在尊敬之中”或“在荣耀之中”。我琢磨再三,最后,几乎是在突然间,把它译成了“在屈身之中”。这样来“改写”,连我自己当时也很惊异,但又感到再好不过。我甚至这样想:

策兰会同意这样译吗?他会的。因为这是另一种忠实。这样来译,不仅是为了一种语言的质地和张力,为了汉语的表达效果,也为了更深刻地表达原诗中的和我自己的那种哀悼之情。的确,我们只有“在屈身之中”,才对得起那些受难者的在天之灵。并且,我们只有“在屈身之中”,才能进入到策兰所说的“我们自身存在的倾斜度”中。

说来也是,这首诗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我似的。我已译过策兰两三百首诗(策兰一生写有七百多首诗),但以前我并未留意到这首诗,在我想到要为亡友的“头七”(按照中国的习惯,死者去世的第七天被称为“头七”,要举行悼念)做点什么时,它出现了,它就这样出现了。博尔赫斯在谈论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尔德对《鲁拜集》的翻译时曾这样感叹:“一切合作都带有神秘性。英国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加如此,因为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个时代也许会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促使一个了解另一个,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

诗的翻译,我想,在根本上,正是为了“使两人合成一个诗人”。而翻译之所以有可能达到这种“契合”,是因为这样一个策兰就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翻译的过程,就是这样一种发掘和显露的过程。这里借用诗人布罗茨基的一个比喻:照片的底片冲洗出来了,你发现“他”就具有你自己的眼睛!

借用诗人布罗茨基的一个比喻:照片的底片冲洗出来了,你发现“他”就具有你自己的眼睛!

至于中文读者读到的策兰,肯定不是“德语中的策兰”,而是“汉语中的策兰”。在我看来,一个称职的策兰译者不是什么“翻译机器”,他的译文必得带着他的创造力,带着他自己的精神气息和独特印记,带着原著与译文之间的那种“必要的张力”。我永远不会满足于一般的语言转换,而是要求自己从自身艰辛的语言劳作中“分娩”出一首诗,或者说,要求自己不仅忠实于原作,还要无愧于原作,甚至还要用汉语来“照亮”原作。

我想,这就是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工作:不仅要使策兰在汉语中存在,还要把他变成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是的,使这样一个诗歌的灵魂在汉语中“复活”,并开口对中国读者讲话,这就是我要做的一切。


江克平:现在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把你汉译里面的“屈身”再回译到英文之中!那就是我的事了。而在我看来,你所谈到的对策兰的翻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你2007年访美期间写下的诗。一种暗示性的悲剧的埋葬,拒绝,或者广大的遗忘,却依然存在于当下。其中还有那种对某种原初力量的敏锐辨认,诗人必须与之角力。每当我阅读你在2007年间创作的那些诗,我会觉得那是你身在美国的写作,而不是关于美国的写作,它们体现了那种你作为一个诗人无论身在何处的持久的关注,是这样吗?

王家新:你的感觉很对,在我的翻译和创作之间的确有一种共鸣。我也在一个地方讲过了,我不是一个文类意义上的写作者,而是存在意义上的写作者。

我全部的写作,无论写诗、写文章或从事翻译,都是立足于我自身的存在的,或者说,都是围绕着同一个“内核”的。我全部的写作就是这样一个整体。说到2007年冬我在美国汉密尔顿,也就是在你们柯盖特大学做驻校诗人期间写的诗,我在中国的朋友、大学同事余虹教授的自杀(他是从他家的楼顶上跳下来的),对我产生了很强烈很深的影响。借用策兰的隐喻,“牛奶”就在那一刻为我变黑了!

我记得那是12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带着家人从纽约坐长途大巴冒雪回到汉密尔顿,回到家里一打开电脑查收邮件,便是那令人震惊的消息……一连好几天,我都悲痛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写了《悼亡友》那首诗,在那首诗的结尾,不是我拖着行李箱,而是“我的行李箱拖着我/轰隆隆地走在异国十二月结冰的路上”了。

不管怎么说,我这种“饱经沧桑”和困惑的人生在要求着一种与之相称的诗。

我这一生中已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和磨难。孔子说他“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想我们不可能拥有那样明智的、线性演进的人生。不管怎么说,我这种“饱经沧桑”和困惑的人生在要求着一种与之相称的诗。

许多读者和诗人朋友对我那首《和儿子一起喝酒》的结尾——


“然后,什么也不说/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流下杯底”


——印象很深刻,问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我回答说就那样写出来的,甚至可以说不是我写的,而是我所经历的时间和岁月本身在通过一个诗人讲话。你知道我以及我在美国读书的儿子的经历,似乎一个人全部的生活,都在啤酒杯的泡沫沿着杯沿“流下杯底”的那一瞬间,对不对?请想想那样一种凝视,那样一个缓缓流下的瞬间!

我想,也许这就是你在我的那些诗中感到了某种“在场”的原因。你的感觉是对的,尽力确定出一种“现场感”,这也正是我写作的目标。我那首《晚来的献诗:给艾米莉·狄金森》,在书写一个诗人永恒的孤独后,结尾一句是“黑暗的某处,传来摇滚的咚咚声”,这不仅与艾米莉·狄金森的世界形成一种反讽性对照,也想传达出一种当下的现场感。

诗歌经由想象,经由词语的探测和引导,又回到哲学家们所说的“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这个“当下”,正是我们存在的立足点。我的那首《在纽约州上部》也是这样:


在纽约州上部,

在一个叫汉密尔顿的小镇,

在门前这条雪泥迸溅、堆积的街上,

在下午四点,雪落下时带来的那一阵光,

一刹那间,隐身于黑暗。


这首只有五行的短诗,就是对“当下”的一步步确立,就像摄影的聚焦一样,但我想这比摄影的聚焦要困难得多,我想写出冰雪的力量(雪泥在门前“迸溅、堆积”,就像刀锋一样!),写出对雪落下时带来的那一阵光的艰辛辨认,写出我们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因此这会是一种对自身全部感受力的聚焦。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的最后一章这样宣称:“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在天色变暗之时,在一座僻静的教堂,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我写《在纽约州上部》时并没有想到艾略特的诗,但现在我也可以说:我自己的全部历史、全部存在也就在诗最后的那样一个瞬间——而那正是一个“永恒的当下”。

我想,讲这些,也就回答了你最后的问题,那就是我在美国写的诗似乎并不是关于美国的,而是体现了我的另外一些持续的关注。似乎很多中国诗人都是这样,比如欧阳江河说一场成都的雨等他到了威尼斯才下。

我想,诗歌并不是报道(我写的长篇随笔《驻校诗人札记》,你知道,其中很多地方就写到美国,包括在你们柯盖特大学时的感受)。诗歌总是关切到个人最受困扰的内在现实。它可能会带上美国背景(比如说那一场场在中国很罕见的雪,古老的橡树,坐“灰狗”旅行,等等),也可能会带上中国背景,但它们仍不是关于美国或中国的,而是关于我们自身的存在的。

诗在那一刻找到我们,我们就为她而工作,如果幸运,我们还会因此进入到我们自身存在的深处,如此而已。现在,我在精神上也更自由了。我没有那种民族或国家的观念。我不想给自己挂上“中国诗人”之类的标签,正像我不想给自己挂上任何别的标签一样。我当然关心世界上和中国发生的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诗人,一些别人没想到的事物或细节,似乎更能触发我的诗兴。比如离开汉密尔顿回国的前夜,我收拾我们的房间,在那燃烧过后的壁炉前,我停了下来(那炉膛里还燃烧过你给我们送来的劈柴呢)。在那清凉的壁炉前,我又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这就是我对“美国”、对我们在这里度过的一段生命时光的告别吗?不管怎么说,只要生起火,就总有面对余烬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进入了一种“存在之诗”。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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