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龙:《花间》词的文本解读问题

作者:杨景龙   2019年02月11日 15:28  陟岵    1787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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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学界对《花间集》的研究,多从词史发展的宏观角度立论,对集中五百首词作的细致扎实的微观研究,似乎做得不很到位。除少量名篇吸引众家不断重复谈论外,绝大多数《花间》词,迄今很难说有像样的文本解读。笔者在校注《花间集》的过程中,曾花费较大力气对《花间集》五百首词作逐篇加以疏解,发现了不少《花间》词文本及解读中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大致可以归纳为文本瑕疵、解读疏误及多元解读等几个方面。本文拟从这几个方面入手,对《花间》词文本解读的相关问题,做一番初步的梳理,就教于词学界诸位方家同好。


一、意脉与语词瑕疵:写作或传布之疏失

出于词人写作或传抄刊布的原因,《花间集》文本存在一些不容回避的瑕疵。我们在展开相关研究的时候,不能因为《花间集》高居“长短句之宗”的经典地位,集中之词皆是文学史上的名家手笔,就心存忌惮,对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视而不见,这样势必影响对《花间》词意蕴和词艺的正确理解与公正评价。因此,我们首先必须正视这些问题。约而言之,《花间》词文本瑕疵主要表现在意脉和语词两个层面。

先看意脉瑕疵。这类瑕疵多是文本内部时间季节之间的相互矛盾。如温庭筠《菩萨蛮》之十三: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绣帘垂簏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此首闺怨之词。夜合即合欢,夏日开花,起二句描写夜合花盛,表明季节是在夏天,下片却说“春水渡溪桥”,季节又成了春天,上下片的季节显然互不相属。“春水渡溪桥”一句,当是女子凭栏所见之景,单独看这句词,堪称隽句,但这句景语除了季节与上片所写抵牾之外,似乎游离于文本,和词意表达没有什么必然关系。这些都是解读此词时应该特别留意的地方。再如温庭筠《酒泉子》其三: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云鬟髻。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此首思乡之词。一起即用重笔点明“楚女不归”的现实境况,接写居所环境,季节时令,过片描写女子衣饰妆容,末三句以景结情,写月夜楚女乡情难遣、欲归无计之际,适有夜鸿飞过,便欲请托鸿雁捎书传梦,聊寄乡思。“楚女”即南国女子,家乡当然是在南方,所以才生出托南飞的鸿雁传书捎梦的想法。或谓词写男子思念楚女,则“不归”就是指楚女留滞南国家乡,没有回到北方男子的身边。所以在暮春月夜,男子望月怀人,眼前幻化出楚女美丽的身影,这时适有迁徙的大雁飞过小楼,男子便欲托鸿雁给滞留不归的楚女捎书传梦,寄托自己的深切思念之情。如此解读,似亦可通。但细绎文本,词中还是有一处硬伤,即“雁南飞”的结句。词作展开的季节背景是暮春,其时正值大雁北归,断无南飞之理。可能是词人信手写来,也可能是为了楚女捎书方便,于是就留下了又一处小小的笔误。类似的问题还有韦庄的《小重山》: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消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前人已指出过此词上下片的时间矛盾:“‘夜寒宫漏永’、‘卧思陈事暗销魂’之句,已见夜深矣。末云‘宫殿欲黄昏’,又见未晚,与前相反。” 毛文锡的《应天长》写采莲女子别情:

平江波暖鸳鸯语。两两钓船归极浦。芦洲一夜风和雨。飞起浅沙翘雪鹭。        渔灯明远渚。兰棹今宵何处。罗袂从风轻举。愁杀采莲女。

词的上下片在时间上亦有龃龉,上片既说“芦洲一夜风和雨”,分明应是“昨宵”,但下片又说“兰棹今宵何处”;上片所写“一夜风雨”过后,应是白天,过片“渔灯明远渚”,分明又是夜景。上下片的时间关系,衔接不起来。如果说上片写昨夜,下片写今夜,那么请问中间隔着一个白天作甚?且昨夜和今夜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问题。避开这一说不圆处,此词尚有可取。比如换头两句:“渔灯明远渚,兰棹今宵何处”,写暮色苍茫中,采莲女对远行者的担忧牵挂,是心理时间的超前和心理空间的位移,这两句虽造语“简质而情景具足”,是不可多得的佳句,宋柳永《雨霖铃》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于此当有借取。

此外,还有一些《花间》文本中,蓦然出现一个突兀的句子,与上下文在意脉上联系不起来,让人读之再三,仍不明白端的就里。如薛昭蕴《醉公子》:“慢绾青丝髪。光砑吴绫袜。床上小熏笼,韶州新退红。       叵耐无端处,捻得从头污。恼得眼慵开,问人闲事来。”下片“捻得从头污”一句;孙光宪《虞美人》 “好风微揭帘旌起。金翼鸾相倚。翠檐愁听乳禽声。此时春态暗关情。独难平。    画堂流水空相翳,一穗香摇曳。教人无处寄相思。落花芳草过前期,没人知。”后起“画堂流水空相翳”一句;毛文锡《中兴乐》:“荳蔻花繁烟艳深。丁香软结同心。翠鬟女。相与。共淘金。       红蕉叶里猩猩语。鸳鸯浦。镜中鸾舞。丝雨,隔荔枝阴。”下片“镜中鸾舞”一句;这几句与上下文似乎都不搭界,词人将其写入文本,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思之思之,仍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花间》词的文本瑕疵,出现在语言层面的更多,总计不下数十处。李冰若《花间集评注》、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二书,对这类语言瑕疵多有指摘。举其要者,如温庭筠《清平乐》其二起句“洛阳愁绝”四字,“几不成语”;《遐方怨》其二“宿妆眉浅粉山横”的“粉山横”三字,描写女子妆容“太过生硬”;韦庄《上行杯》“今日送君千万”,“千万”为“千万里”的省略,“语欠圆足”;《上行杯》其二“劝和泪”三字“未妥”,“须愧”二字“语意不明”;薛昭蕴《离别难》“出芳草”、“香尘绿”二句,均“不成语”;毛文锡《喜迁莺》“惊破鸳鸯暖”,《诉衷情》“思妇对心惊”,均有“语病”;欧阳炯《浣溪沙》起句“落絮残莺半日天”中的“半日天”三字“不成语”;《贺明朝》二首“勉为分句,语气终不流顺”;顾夐《虞美人》其二结句“恨悠扬”三字“败坏情调”;《虞美人》其三“露沾红藕”,以藕代花,“殊显生硬”“谢娘娇极不成狂。罢朝妆”二句,“与前文不甚相属,亦觉突兀”;《浣溪沙》其三“小屏闲掩旧潇湘”句中“旧潇湘” 三字“不辞,显为趁韵”;《甘州子》其五“小屏古画岸低平”一句,“纯是才俭凑韵之句”;孙光宪《定西番》“弯来月欲成”一句,形容开弓如满月,其中“月欲成”三字“趁韵”;《上行杯》其三“知不共”、“回别”,均有“语病”;魏承班《诉衷情》其二“语檀偎”三字,“殊拙”、“不辞”;《木兰花》“曲渚鸳鸯眠锦翅”、“一双笑靥嚬香蘂”二句,“尤不成语”;毛熙震《浣溪沙》其二末句“梦魂销散醉空闺” “不成话” ,首句“花榭香红烟景迷”亦属“凑句”;《酒泉子》“映香烟雾隔”一句“语拙”。上举语言瑕疵,不仅是句中措语下字的修辞问题,其负面影响亦不止于一字一句,所谓“良玉有瑕,价自减半”,它们均对文本的整体效果构成了不同程度的损害。

二、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评点家之疏失

在《花间集》研究史上,古今词学家均有对《花间》词部分文本的评点。这些评点的长处,在于能够以敏锐的审美直觉,把握文本的特点,给读者的阅读鉴赏以指点和启示,虽吉光片羽,亦弥足珍贵。但也毋庸讳言,古今评点家均易患一通病,那就是逮住一点好处,止不住大加称赞,任意发挥,往往不着边际;抓住一点问题,忍不住痛加贬斥,以偏概全,常常不及其余。这是我们在阅读大量诗话、词话和诗词评点著作时,经常遇到的现象,《花间》词的评点者亦大抵如此。这样的揄扬评骘,难免失之偏颇。严谨的态度,还是应该记取《文心雕龙·知音篇》里的“六观”批评方法,对文本进行全面观察和具体分析,则长短彰明较著,优劣无以隐遁,庶几能够得出切合实际的评价。

对温庭筠《归国遥》的评点颇有代表性。《归国遥》在温词中本属中上之作,但李冰若认为此词“除堆积丽字之外,情境俱属下劣”,萧继宗深表赞同:“予亦云然。”这首词果真如两位评点家所说的那么不堪吗?其实只需结合文本稍作分析,便知究竟:

香玉。翠凤宝钗垂簏簌。钿筐交胜金粟。越罗春水渌。        画堂照帘残烛。梦余更漏促。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

这是一首闺情词,上片以密丽的词笔,铺写玉簪、凤钗、簏簌、钿筐、彩胜、金粟、绿罗等女性华艳的首饰衣着,以之烘衬女子的艳美,蹙金结绣,体现出典型的温词语言特点。过片转写女子梦醒后视觉和听觉印象,残烛照帘,漏声频催,夜色将尽,烘托暗淡衰飒的情绪氛围。结句点出“谢娘无限心曲”,但不加说明,转以“晓屏山断续”的景语映衬喻示,把女子难以言表的微妙“心曲”,表现得既形象可感,又含蓄蕴藉,可谓神来之笔。此词专看上片,确有“堆积丽字”之弊,但“越罗春水绿”一句清新淡雅,对前文的秾丽绮艳已是某种程度的稀释调剂。如与下片合观,则上片的浓艳与下片的暗淡适成对照,起到有力的衬托作用,在表现上并非纯粹是消极意义。还有“晓屏”一句对女子心事的传神形容,也值得称道。所以,批评此词“情境俱属下劣”,似有一笔抹倒之嫌。这里表现出的正是评点家易犯的病症。

也许是因为《花间》词的应歌性质与香艳品格,很难让一些持有文体尊卑观念的人对之生出应有的敬意,所以,只有少数评点家对一些《花间》词句加以赞赏。如对温庭筠《玉蝴蝶》上片“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二句,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赞曰:“‘塞外’十字,抵多少《秋声赋》。”温庭筠《河传》其二虽云佳作,未臻绝诣,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却赞之曰“最为高境”。温庭筠《蕃女怨》结句“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陈廷焯对“又飞回”三字格外青睐,一在《词则·别调集》里赞曰“凄婉特绝”,再在《云韶集》卷一赞曰“令人叫绝”。究其实,均属某种程度的称赏过当。在更多的地方,评点家们时常对一些《花间》词作痛加贬斥。比如温庭筠的《思帝乡》,竟被斥为“率笔陈套”,又是一个典型例子。温词云:

花花。满枝红似霞。罗袖画帘肠断,卓香车。回面共人闲语。战篦金凤斜。唯有阮郎春尽,不归家。

此首春日怀人之词。一起迭用“花花”,下字构句奇特,充分形容满枝繁花如红霞燃烧的烂漫春色,给人的视觉印象造成强烈的冲击效果。游春踏青的女子,停车揭帘,对此大好春光,不禁生出断肠的感觉。女子的这种感觉,符合审美心理规律,强烈深刻的美感,总会伴随着某种莫名的痛感,让人难以为怀。何况,女子此刻的“断肠”,还有一层暂且按下不表的特殊原因。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心痛苦,也为了不扫游伴的兴致,女子主动回头,故作轻松地与人招呼闲话,只有髻鬟上插戴的金凤篦梳的轻微颤动,隐约透漏出她内心的不平静。“战篦”一句,观察与描写极其细致,是典型的温词笔法。结二句点明原因,解释了为什么面对满树繁花会生出“断肠”之感。此词以乐景衬哀情的手法,细腻入微的用笔,都值得称道。评点者斥之为“率笔陈套”,显非公允之论。

这种贬斥过重的情况,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对毛文锡词的评价上。王国维云:“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赞成功》而不及者。’其言是也。”吴梅也说:“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 大约自宋人叶梦得以下,对毛文锡词即少有好评。毛词固然多质直,然亦有含蓄者,如《更漏子》“春夜阑”一首。除了他那首赋云的《巫山一段云》被推为“画云第一手”外,他的《醉花间》“深相忆”、《浣溪沙》“七夕年年”,还有《月宫春》,均表现出《花间》情词少见的高情远韵,是《花间》词中屈指可数的富于想象力、较为超逸的一类作品,曾被沈初《兰韵堂集》评为晚唐以来诗词中的“高格绝调”。《甘州遍》其二“秋风紧”,描写“边塞荒寒景象颇佳”,亦显示出词人拓展题材领域的不凡笔力。可知仅凭习惯印象贬毛文锡为五代词人“最下”的说法,在上举毛词不俗的表现前,恐怕是很难成立的。

揄扬失当之外,评点家有时仅凭直觉,不细按文本脉理即率尔出论,往往导致更为严重的误读现象的发生。如对李珣《菩萨蛮》其三“隔帘微雨双飞燕,砌花零落红深浅”二句,李冰若认为“即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蓝本”。其实,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二句,原是五代翁宏五律《春残》的颔联,小晏直接借为己用,并非化自李珣词句。毛熙震《菩萨蛮》其二:

绣帘高轴临塘看。雨翻荷芰真珠散。残暑晚初凉。轻风渡水香。          悲往事。争那牵情思。光影暗相催。等闲秋又来。

此词感时忆旧。上片描写卷帘所见荷塘雨景,笔致清丽淡雅。下片转写独自卷帘凭眺之际,因寂寞无聊而回忆往事,牵动相思之情。暗示出曾经与人在此共赏这一层意思,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心理。萧继宗谓:“后起三句皆空泛语,未免辞费”。,显然未对过片三句包含的深度心理及其与上下文的关系,加以深入体贴的理解揣摩。顾夐《临江仙》其二写春闺怨思:

幽闺小槛春光晚,柳浓花澹莺稀。旧欢思想尚依依。翠颦红敛,终日损芳菲。       何事狂夫音信断,不如梁燕犹归。画堂深处麝烟微。屏虚枕冷,风细雨霏霏。

李冰若评此词“意亦微婉”,与文本实际不符。词中思想旧欢、诘问狂夫,语气相当直露,似当不得“微婉”之评。还有对毛文锡《甘州遍》“春光好”一首“后结颂圣,而实与全文毫没干涉”的说法,对毛文锡《柳含烟》其三“章台柳”结二句“与前文脱臼”的说法,均是对词意缺乏贯通理解、整体把握所导致的误判。至于对孙光宪《更漏子》其二“今夜期,来日别” 一首,责备其“萍水因缘,不辞累牍”,则更缺乏一个审美鉴赏家应该抱持的“体贴之同情”,直是一副与谈诗说词甚不相宜的道学家口吻了。

由于评点派往往不对文本进行具体分析,不作整体把握,仅凭直觉印象,片言只语,就去论定作品的性质和特色,他们的评点因而时常显得太过玄虚,莫测高深,对一般读者理解词意、鉴赏词艺,并无多少实际的帮助。以毛文锡《巫山一段云》为例: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      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

或云此词“细心微诣,直造蓬莱顶上”,或云此词“神光离合,《高唐》、《神女》之流亚也”,让人难解妙在何处;或仅云此词“就题发挥”,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这就需要我们动手,把传统点评笼统而又零碎的玄虚印象,落实为现代批评详切具体的思理绎析。对毛文锡《巫山一段云》,我们给出了如下解读:词咏本调。一起赋云,却先从雨入手,得离合之妙。巫山云雨,本自不分,二句即由雨及云,归于正题。三句引入“风”,描写巫山十二峰晚云聚散无定的动态,“甚有烟云缥缈之致,可称佳句”。过片再以“啼猿树”、“过客船”衬写各种云态,收到“氤氲蓊渤,满于纸上”的表现效果。结以巫山神女传说,遐思无限。此词句句切题,虽变换不同角度,但离而合之,都能不失本位,极尽形容之能事,被论者推为“画云第一手”,洵非虚誉。通过我们对词作意脉和手法的具体分析,把评点家的玄虚说法加以落实,给读者的阅读鉴赏提供了实在的帮助。再如欧阳炯《浣溪沙》其三: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评点家或指其为“极艳”的“淫词”,或称誉为“大且重”之作,均未详说。对这首词,我们也尝试给出了如下解读:词写床笫之欢,从男子的角度切入,为《花间》艳情中尤艳者。上片写别后重会。首句写女子感泣,男子劝慰。次句写酒阑之后,重叙欢娱,以下就此展开。三句写闺房欢场,“凤屏鸳枕”四字,明写器用之具,实寓颠鸾倒凤、鸳鸯成双之意。下片具写云雨之欢。“兰麝”句写听觉,“绮罗”句写视觉,真可谓有“声”有“色”,其间景况,已无需也无法言说矣。但当此之际,男子却偏有话要说,结句系男子诘问女子之词,目的是要借此证明自己非薄情负心之人。然其狎昵轻狂之状,真乃不可告人者。结句在结构上回应起句,坐实久别重会。欧阳炯是《花间集序》的作者,此词典型地体现了序中“南朝宫体”、“北里倡风”的词学主张,被况周颐评为“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影响下及宋代柳永、黄庭坚及清代孙原湘等人的艳情俗词。然此词虽“叙情淋漓尽态,而着语尚有分寸”,比之柳七、黄九此类词作的“粗俗不堪”,终有文野之分。处理此等题材,非十分胆量和笔力,自是难以措手,故而获致“大且重”之褒赏。站在道学和道德立场上看,此词的是“淫词”。若换以平常心看待,其实也不过俗话说的“久别胜新婚”罢了,并无甚奇处。红尘俗世,欲海众生,似正未免于此。通过这番评析,也把评点家所谓的“极艳”、“淫词”、“大且重”,基本上解说清楚、落到实处了。又如对韦庄《菩萨蛮》其三中的名句“当时年少春衫薄”,评点家只称说其“风流自赏”,或者形容为“芙蓉出水,自然秀艳”,妙处究竟何在,似亦难与人说。对这一韦词隽句,我们解读如下:“当时”与首句“如今”照应,见出是回忆之辞。“当时年少春衫薄”七字,之所以显得特别神采照人,主要是这七个字写出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正好,年华正好,风度正好。这今生难再的少年岁月和青春风采,当时只似寻常,而今回首,让人倍觉怀恋。我们给出的这番解读,似也探得了这一韦词名句之所以格外摇漾人心的隐秘壶奥。类似的例子极多,可见如何把传统点评笼统而又零碎的玄虚印象,落实为现代批评的详切具体分析,给一般读者的阅读鉴赏以切实的帮助,这方面还有许多工作需要我们去做。

  三、忽略、回避与误读:现代解读之疏失

古典诗词凝炼简约,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受篇幅字数限制,往往省略句子成分,造成理解的歧义。一些诗词文本,字句看似明白,讲解起来,却未必能够轻易把前后串联贯通,阐释惬当。传统的评点派多从佳句好字入手,作局部精到的鉴赏,并加以引申发挥,至于文本整体如何,却常常在所不顾。现代的文本解读,串讲分析,比之古代评点要详尽得多,但对文本不易说清的紧要之处,也会时常采取避难就易的态度,有意或无意地忽略过去,结果是其言喋喋,却往往不中肯綮,不着边际,难以真正搔到痒处,触到痛处。以和凝《春光好》其二为例:

苹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渌汀。棹歌声。      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此词通篇并无僻字奥句,但表现重心究竟是江南春光之好,风景之美,还是词中人物的活动?偷懒的说法当然是:美好的江南春景,是人物活动的环境和背景。叶嫩花明,波平浪静,画船轻漾,鸳鸯对浴,棹歌咿呀,时雨时晴,岂非风景如画,画中有人,人在画中。至于影响词意理解的关键性句子“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究竟作何解释,却又躲闪避让,纷纭不定。“红粉相随”,是说女子相随结伴游春,还是说身边有女子相随游春,两解似乎均可,但句子的主语其实是不一样的,都是缘于句子成分的省略。但如上两种解释,无疑都有意无意地忽略回避了“南浦”这个有特定含义的通用意象。“南浦”语出屈原《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南朝梁江淹《别赋》云:“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此后,“南浦”意象成为水边送别之地的代指。还有“几含情”,到底含的什么情?于是又出现恋人南浦送别的说法,这种说法照顾到“南浦”意象的意蕴规定性,也坐实了“几含情”含的是惜别之情。但是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文本里分明是“红粉相随”而非“红粉相送”,糊涂地或假装糊涂地把“相随”视同“相送”,而立“南浦送别”一说,显然是不够严谨和妥当的。意者“相随”乃“相送”的传写之误,但又缺乏版本证据支持,难以成说。一首轻浅的《花间》小词,细究起来竟有如许夹缠不清的纠结之处,可见说诗谈词,的确良非易事。

现代解读的详尽具体,给读者理解词意、鉴赏词艺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但是,受制于论者的专业学养和审美判断力,现代解读时或出现对文本题旨、美感风格的误读误判现象。或许是缘于温词表现艺术的特殊性,现代解读对对温词的误读误判最多。温庭筠《更漏子》其四云: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初报明。

词写通宵候人。起三句叙写女子与情人聚少离多,倍受相思之苦的折磨。接三句描写女子做好一切准备,热切地等待情郎的到来。过片三句转写冷月高悬,夜已深沉,所待之人仍然未至,让女子极度焦虑惆怅。末三句只写黎明景色,把女子无以言表的失望痛苦,留给读者的想象去补充完型,不了了之。如上分析,此词不写宫怨,篇中却出现一个“宫树”意象,当是词人信笔之时的小小疏忽。正是词人的这一笔误,导致了现代论者对题旨的误解。一些说词者一见“宫树”即云“宫怨”,对词中至关重要的“待郎熏绣衾”一句竟视而不见,忘记了词旨如是“宫怨”,则词中通宵候人的女子必是宫女,宫女怎有可能在宫中“待郎”这一最基本也是最严重的问题。类似的例子还有温庭筠《菩萨蛮》其九: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此首怀人之词。一起描写庭院春夜景色,满院皎洁月光与雪白梨花融成一片,词笔素净出尘,极有神韵。联系下句,起句所写仍是自《诗经·陈风·月出》肇基的“望月怀思”的原型心理模式。下一句即直写对于万里之外、关山阻隔的故人的思念。三句里的“金雁”就是传书的大雁,对之无需做过多的猜测和过深的解释,冠以“金”字,正是温词好用丽字的修辞习惯的反映。换头叙说女子家住越溪水湾,与西子同里,暗示女子容貌的妍美。当春天来临,她看见小园中芳草又绿,便情不自禁地怀想起远游不归的故人。结二句再以依依柳色强化相思别情,以燕归反衬故人不归,完成怀人的题旨表达。词的意蕴如上分析,本甚明了,但一些现代说词者看见“宫”字,便云宫怨,看见“金雁”,便说筝柱,看见“越溪”,便谓西施,于是此“宫”又成“吴宫”,如此曲意解说,求之过深,反使词意晦昧,歧义旁出。再看温庭筠的《遐方怨》其一:

凭绣槛,解罗帏。未得君书,断肠潇湘春雁飞。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此首思妇念远之作。前二句写思妇凭槛解帏的动作,带出寂寞之意。接二句点明思妇凭槛是为等待雁书,但潇湘春雁飞过,却没有捎来远人的书信,思妇顿觉痛断肝肠。因为未得书信,所以思妇不知远人几时回来,而愈发思念牵挂。末二句以景结情,将年华虚度之悲和伤春恨别之意,都融入落花片片、细雨霏霏的眼前景中,无限怅惘,化为不尽余韵。对此词的理解,有两点需加辩驳,一是有论者将“征马”解为“战马”,其实词里的“征马”,就是远行者所骑之马,非谓战马,词义甚明。二是词中的潇湘春雁乃是北飞之雁,思妇盼望雁书,说明远人是在南方潇湘,而不是在北方边塞。因此,解此词为女子思念远在边塞的丈夫,显属误读。

温词之外,像对和凝《望梅花》、毛文锡《赞成功》、欧阳炯《南乡子》其七、顾夐《虞美人》五首等的解读,亦皆存在讲错题旨的硬伤。毛文锡《赞成功》咏海棠:“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      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上片描写形容海棠含苞待放,下片转写女子的一片惜花爱美之心,即“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意思。或谓词写少女与情人欢会,让人不知所云者何。欧阳炯《南乡子》其七:“袖敛鲛绡。采香深洞笑相邀。藤杖枝头芦酒滴。铺葵席。豆蔻花间趖晚日。”词写采香女子邀人饮酒。劳动中的偶然相逢,便热情相邀,且一见如故,略无避忌,席地豆蔻花间,饮至红日西斜,南粤土著民风的热情良善,性格的开通大方,于此可见,读之不免生出叹羡之意。或谓此词“写南方老人之乐”,恐亦非是,因“鲛绡”衣衫多为女子服用,着于老年男性的“他们”身上,实有不宜。可知对题旨的这种解释,当属误解。和凝《望梅花》咏调名:“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拆。冷艳奇芳堪惜。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起二句描写梅花开放的季节,接下来用典,四句中嵌入三个有关梅花的典故。“越岭”即大庾岭,岭上多植梅花,故称梅岭,诗人多有题咏;“寿阳”指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因梅花落于额上,作梅花妆;“横笛”指乐府横吹曲中笛曲《梅花落》,及唐大角曲《大梅花》、《小梅花》;都是有关梅花的典事。或云此词写及寿阳公主,是一首怀古词,说法显欠妥当。“寿阳”是作为与梅花有关的典故意象出现的,而非全词的表现中心,词的中心意象是“梅花”而非“寿阳”,所以此处是用典手法,此词的性质应是题咏而非怀古。

即使当代词学名家对《花间》词文本的解读,有时也会出现千虑一失的情况。如对顾夐《虞美人》前五首的解读,即存在一些明显的失误和疏略。名家尝云:“顾夐《虞美人》六首,其中第一至第五,分记春闺一日之事,自‘莺啼破梦’至‘梦绕天涯’,中经‘理妆’、‘注檀’、‘倚门’、‘凭栏’,前后呼应,层次井然。”指认顾夐五首《虞美人》之间的关系,是“连续叙事之组词”。然按之第二首:

触帘风送景阳钟。鸳被绣花重。晓帏初卷冷烟浓。翠匀粉黛好仪容。思娇慵。       起来无语理朝妆。宝匣镜凝光。绿荷相倚满池塘。露清枕簟藕花香。恨悠扬。

词中所写晓烟冷浓、绿荷满池、清露藕花之景,恐非春日所宜有,应是初秋季节的物候。说这五首《虞美人》内容上大致相同,都是写相思闺怨,是可以的;但硬要说是“分记春闺一日之事”的“组词”,恐亦未必。导致这种失误的原因,在于一些现代论者比张惠言等古人更加执着于《花间》词的“联章”体制。《花间集》中有一些组词明显是连续记事,另一些组词则未必是一时一地之作,但论者对于文本解读过程中这种高难度的智力冒险,似乎乐此不疲,格外偏嗜,不惮辛苦地穿针引线,欲把这些散珠串成一串,处心积虑地勾稽排比,要把这些非咏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各自独立的词作,牵连成“联章”记事体段。比如对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之间的关系,论者或谓是前后映带的浑然一体,或谓是别具匠心的两两相对,抑或未必一时之作的各自独立,比较而言,前二说见出立论者的眼光和深度,后一说更接近作品的实际。还有对韦庄《菩萨蛮》五首之间关系的理解,与此相类。这种“联章体”读法又往往和“比兴寄托”说掺和一处,如张惠言等人倡言温庭筠《菩萨蛮》组词乃“感士不遇”,韦庄《菩萨蛮》组词乃“留蜀思唐”,后来论者包括现当代论者多依凭引申,对组词的意蕴有很大的丰富,但此说陈义过高过玄、解说过实过泥之弊,亦属显而易见。《花间》词联章体与比兴寄托问题,十分复杂,此不具论,当另撰专文详加申说。

      四、《花间》词文本的多元解读

《花间集》中相当数量的文本,存在着多元解读的可能性。一些文本题旨较为明晰,可以给出较为确定的解释,不容歧解。另有一些文本,随着解读思路和角度的转换,则可作两解或者多解,且都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自圆其说。比较文本的两解或多解,有些可以看出其中的某一种解释于义较为优长,有些则无法轩轾其短长优劣,只能诸说并存。对于这些可有两解或多解的文本题旨,我们就不能去任性地执定一说。《花间》词中甚至还有个别最终无解的文本,古人本有“诗有可解,有不可解”之说,处此境况,我们就更不能去强作解人了。面对《花间集》中这些可有两解、多解甚或无解的文本,我们应该调动、运用古今中西各种批评鉴赏理论积累,最大限度地感知体认这些文本的意蕴张力,尝试进入文本的种种新的可能与途径,充分发掘这些文本内涵维度和表现艺术的丰富性,使这些文本的艺术结构真正成为自足而又开放的阐释系统,在读者多元解读的过程中,不断地增殖和刷新这些经典文本的价值与美感。

先看两首文本题旨可作两解的作品。韦庄《清平乐》其二云:“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        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解读此词的关键,在于起二句。若解其为思妇想象之词,则词的主人公是闺中女子,词写闺怨情感。“柳吐金丝”二句,以大好春色兴起女子惆怅之情,“早”与“老”反向呼应,写出女子年光虚度的迟暮之感。换头承上叹老,写女子独自凭栏之际,心中生出的悔意,良时空闺,亦人情之所不免。结二句写女子夜半梦醒见闻,斜月在窗,风触琴丝,撩人心弦。若把起二句解为游子旅途所见所感,则词的抒情主人公即转换为在外漂泊的男子,以下所写皆是其对家中思妇的细致体贴和深切怜惜,以客代主,对面着笔,透过一层,是游子旅途思家心理的曲折传达。还有顾夐的《荷叶杯》其七:“金鸭香浓鸳被。枕腻。小髻簇花钿。腰如细柳脸如莲。怜摩怜。怜摩怜。”或谓女子自怜娇美,或谓表写男女欢会情景,笔触细腻,情调香艳。前四句仿佛闺房内的一组联缀镜头,“腰如”一句,其实就是李商隐诗和周邦彦词里都写到过的“玉体横陈”。词中展示的这般光景,如是女子自怜,则其娇憨之状可想;如是男女欢会,则其香艳程度已然不可言喻。

《花间》词中还有一些文本可作三解,如温庭筠的《菩萨蛮》之十四:“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此词解读颇多歧义,或谓闺中思乡,或谓宫女怨情,或谓词人托寓身世之感,关键在于对“故国吴宫远”一句的不同理解。温庭筠的《蕃女怨》其二:“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此首写征人思妇之情。前五句描写边塞绝域的苦寒环境,戍边将士连年不歇的征战生活。后二句转写内地家中,红杏隐映的画楼上,锦屏独对的思妇满腹离恨。对前五句与后两句的关系,可有三种理解,或谓边关征人思家,或谓家中思妇盼归,或谓边塞内地、征人思妇的画面人物的组接映衬,三解均可说通。

上举可作两解或三解的文本多元解读,难分高下短长,可以诸说并存,不必执一而从。另有一些文本的多元解读,则可以通过对比,较短论长,然后择善而从。如温庭筠的《定西番》: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此词就题发挥,可作二解:或谓写西北边地之人怀念张骞,或谓从女子角度抒征人思妇之情。作第一解,上片追叙张骞当年离开西域时的情景,边地之人用折柳赠梅、高台凭眺等方式,表达依依惜别之情。下片以玉门关外千里春雪为背景,以月夜悲凉的羌笛声作烘托,抒写边地之人对张骞一去不归的强烈思念之情。作第二解,上片即是思妇追忆当年送别征人的情景,下片也变成了对思妇别后期盼雁书、愁听羌笛、望月怀人等思念惆怅情态的描叙。两解均可说通,但第一解于义较长,春雪雁来,应是北归的春雁,而非南飞的秋雁,所以还是解为西北边地之人盼望张骞随着春雁一起北归为是。再如牛峤的《望江怨》其三:

南浦情,红粉泪。争奈两人深意。低翠黛,卷征衣。马嘶霜叶飞。        招手别,寸肠结。还是去年时节。书托雁,梦归家。觉来江月斜。

词写离别相思之情。可作两解,或从游子角度,或从思妇角度,关键在于如何看待结三句。是游子托雁寄书,梦中归家;还是思妇托雁寄书,梦见游子归家;成为分歧的焦点。词的前九句,皆是对“去年时节”的南浦离别之回忆,是兼顾别离双方的“两人深意”来落笔的,没有明显的性别角度,这也是造成后三句歧见的一个原因。离别场面的描写,细致生动,“低翠鬟,卷征衣”,是女子别前表达关爱的一个传神细节;“招手别,寸肠结”,是镌入记忆的挥别一刻;尤其是“马嘶霜叶飞”一句景语,烘染别情,苍凉酸澌,“足抵一幅秋闺晓别图”,画面感极强。结句亦佳,梦醒之后,江上月斜,景中多少凄凉之意,惆怅之感,尽在不言之中。细绎词意,别时场面描写在兼顾双方的同时,总是先写女方,“红粉泪”,“低翠鬟”,应是从男方眼中看见。结句“觉来江月斜”,也似游子旅夜梦觉后,所见江上月夜景色。所以,若两解必取其一,还是从游子角度加以理解于义较胜。

前已言及,造成文本多解的原因,主要在于古典诗词文本的字句限制,成分省略,以及文本结构自身的内涵维度与意蕴张力,它们共同加大了文本解读的弹性限度,这就使得多解成为可能。所以,当我们面对一篇文本,转换解读的思路和角度,就有可能使文本多出一种新的解释,创生一种新的美感。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其四:

翠翘金缕双鸂鶒。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此首相思闺情。上片描写雨过天晴的园池之景,换头二句紧承上意,描写绣衫女子池园游乐,结二句转写女子游园赏春之后的心理活动和情绪变化。此词结构上很有特色,全词共八句,以前六句描写园池的烂漫春景和游春之乐,末二句掉转词意,结出闺中念远题旨,词情由乐转悲。这种结构方式,显然是对王昌龄《闺怨》一诗构思立意的借鉴。因是词体,不像绝句起承转合,过渡自然,前后比重的反差过大,读之不免稍有失衡之感。于是有论者转换思路,将前六句解为“追叙昔日欢会时之情景”,而“后二句则以今日孤寂之情,与上六句作对比”,以使前后的衔接显得较为自然紧密。不过作此解说,这首词的意脉结构就已完全改观,变成忆昔感今了。与此相类的还有李珣的《酒泉子》其四:

秋月婵娟,皎洁碧纱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

此首两解:一谓咏月,一谓言情,着眼点不同,说皆可通。从咏月的角度看,起句四字为全词定调,以下逐层铺写月映纱窗、照花穿竹、影印池心、斜傍枕前的种种皎洁美好,写出了月亮从初升到中天再到西斜的一夜运行的全过程。谢娘与窗纱、花竹、池水、清露、蛩吟一样,都是婵娟月色的映衬点缀。从言情的角度看,则恰好相反,谢娘成为全词的关键,词中自首至尾无处不在的月光,都是为了烘托谢娘的梦境。梦醒之后,那斜傍枕前、徘徊不去的月影,似有情意,也是为了慰藉谢娘的孤寂心情。全词藉助月光,把女子的一种相思之意,表现得蕴籍含蓄,不落迹象。

《花间集》中还有少数文本题旨无法确解,如温庭筠的《更漏子》其五、张泌《酒泉子》其二、顾夐的《临江仙》其一等。温庭筠《更漏子》其五云: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          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温词有时仿佛印象派绘画,只涂抹色彩,而不用线条连贯勾勒;又如影视的蒙太奇镜头,只并置画面,而不作任何解释说明。局部清晰,整体朦胧,词句之间往往出现不可解处,甚至整篇无解。即如此词,每一句的画面色彩均可见可感,但到底是写远行还是写归家,是写送别还是写行役,是写游子见闻还是写思妇望归,颇难论定。而不管作哪一种理解,都会出现前后不接、彼此龃龉的说不圆处。最明显的矛盾,就是上片的“两行征雁分”喻示分别,下片的“归帆渡”却写回归。文本里明明是“归帆”,论者为了解通,却硬要把它说成“征帆远行”。词作前后所写,无法用一条清晰的意脉线索加以贯穿。再如张泌的《酒泉子》其二:

紫陌青门,三十六宫春色。御沟辇路暗相通。杏园风。       咸阳沽酒宝钗空。笑指未央归去,插花走马落残红。月明中。

此首风调可感,而题旨不明。上片起二句总写京城春色,视野宏大。接二句写宫中御沟辇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杏园春风吹拂,繁花满树。下片转写咸阳游乐,拔钗沽酒,其人兴致之高涨可见。接写插花走马,笑指帝京,戴月归去,其人风度之潇洒可想。然则其人官人乎,平人乎?羽林乎,士夫乎?或者是杏园宴罢仍未尽兴,再转咸阳纵游痛饮之新进士乎?未知孰是。还有和凝的《临江仙》其一: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楼雾縠涳蒙。翠鬟初出绣帘中。麝烟鸾佩惹苹风。      碾玉钗摇鸂鶒战,雪肌云鬓将融。含情遥指碧波东。越王台殿蓼花红。

词咏女子,起二句写季节、时间、环境,似有几分神秘,然后女子出场。下片前二句继续描写女子的形象,结二句忽然撇下前面质实的描写,宕开一笔,转写女子属意悠远,含情遥指,烟水那边,是红蓼丛中的越王台殿遗址。女子是思古,是念远,还是候人?女子的身份是汉皋洛浦仙子,还是人间凡俗思妇?均难加以确定。

上文从四个方面,对《花间》词文本解读中的诸多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梳理归纳。指出《花间》词客观存在的文本瑕疵,意在提示研究者加以正视,进而对这些存在瑕疵的文本,作出恰当的诠释和公正的评价;对传统评点和现代解析的偏颇失误的指陈罗列,意在纠偏补弊,以使《花间》词的文本解读归于正途,走向深入;对《花间》词文本的多元解读,则是尝试进入经典文本的某种新的可能性,使经典文本的美感得以不断刷新,内涵得以不断增殖。在此,还有两点需要进一步强调说明:一是《花间》词的文本解读,在充分运用传统本土的诗学理论资源的同时,应该大力借鉴域外文艺美学和其它相关理论,如语义学与阐释学理论、接受美学理论、心理分析理论、母题原型理论、互文性理论、叙事学理论、信息论等,“武器的批判”能使“批判的武器”借以“更新换代”,有利于破解一些文本的纠结之处,使长期以来存在的说不圆处,解读得更显圆通;更为重要的是,在借鉴化用这些外来理论解读文本的过程中,创生出仅靠本土传统理论无法生成的新意。域外文艺美学和其它相关理论,不仅是《花间》词文本解读需要借助的利器,也是词学界和整个古典文学研究界共同需要的他山之石。有了诸多域外理论资源的加入,我们的古典诗词文本解读就有可能新意迭出,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面貌就会大为改观。二是《花间》词文本解读中面临的问题,不只是拙文谈及的几个方面;这些问题,也不只是《花间》词文本解读中孤立存在的现象,在对其它古代经典诗词文本的解读中,相似的问题应该也是大量存在的。这就需要引起研究者广泛的注意和高度的关切。文本解读绝非文学研究领域的些微小事,须知一切文学理论批评体系,均是建立在文本解读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连微观的文本都未能阐释惬当,那么中观和宏观的抽象概括、提炼升华,恐怕就是根本靠不住的。而文学研究也不能总是习惯、满足于打外围战,或流连于宽泛无边的文化,或陶醉于琐碎无比的考据,或迷失于广漠无涯的玄谈。文学研究应该回到文学艺术本位,回到审美本位,回到文本,研究者应该从一篇篇微观的文本解读入手,假以时日,聚沙成塔,点滴累积扎实的专业基本功,渐次培养敏悟的阅读感知力和纯正的审美鉴赏力,“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然后进至方法论的探讨和规律性的总结,着手构建起既属于个人、也属于时代、而最终将属于民族文学史和人类心灵史的高远宏大的文学理论批评体系。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16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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