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艾青的头颅那么大的头颅。不少伟大政治家的头颅都是大的，皆能承载思想和智慧，但在我看来都没有艾青的头颅那样大。这颗大的头颅没有用入政治，而是在诗歌领域开拓，却出了大成果，影响中国乃至世界。这是艾青的胜利。艾青的胜利就是艾青的胜利，是不容贬损的。至少在我要永远维护他的胜利他的荣誉。
艾青死的时候我在北京街头踯躅，心里很是空落。其实那个时候和冰心、巴金一样，艾青是久不能写作了，他们老了，但他们的文名及心灵还留存在那儿，让有良知有美好的人们敬仰。
我见过艾青一面。我见艾青是与几个女孩子一道去的。当时他年事已高，又多病，人不能出户，我们见他就在他家里。是带了相机去的，记得相机是一个散文写得很好的女孩子的，此女作品常见诸报端，《新华文摘》转载过她作品。她不是美女作家，待人很诚的。二十多年不见她了，音讯渺茫。据鲁迅文学院一个同学说，他新获此女消息，但我仍是未与她联系。我家里存有我与艾青的合影，就是她拍摄的。
艾青家是四合院，北京不少有名的作家艺术家都住四合院，而且是独门独户，王蒙的四合院可能是分配的，艾青的四合院是自己挣的稿费买的，老舍、赵树理、张恨水、吴祖光、刘绍棠的四合院都是自己的稿费买的。比如刘绍棠，他的一部小说稿费买下一座四合院还绰绰有余，按物价比算，那时（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稿费不比现在低，而是比现在高。谁不想在北京有房，有四合院更带劲，让做北京梦的人向往。你现在去买座四合院试试，看你买不买得起，四合院比一般的房更贵。现在的四合院大量拆除，人们对四合院更是怀想，绝大多数人无那样大的经济实力去买，就是有钱的富翁也无从可买了，没有多出的四合院了。
我们进入艾青的四合院，四合院给人更强的家的感觉，额外还给人亲切感、神秘感。接待我们的是艾青的夫人高瑛，艾青自己则端坐在厅堂中。第一眼就看到艾青头颅那么大，让我吃惊不已，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头颅。由不得不让人惊呼，啊智慧，智慧的象征。高瑛待艾青很好，又以他为骄傲。她将就着服侍着艾青，生怕他有什么差错，更怕他摔倒。艾青是她中意的男人，当年她爱他，一是他诗名高，一是他挣的稿费多，一听说他稿费收入高，她就毫不犹豫嫁给了他，也对他起到一个助手的作用。谁个女人不爱有钱有名的男人？高瑛爱物质又爱精神，两者兼顾，真女人也。她对艾青好，对客人也不怠慢，她和善而有气度，她的身子发福了，看上去对人更热情。她待我们周到、耐心，并给我们介绍她心灵中的艾青，而不仅仅是报纸杂志宣传的那种艾青。有这样的女人为妻实为艾青之福份。而且，她的好还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那种好，她对艾青有一种站在高度上的支持。
四合院于作家、诗人更有一项好处，作家诗人都是在家工作的，四合院有院坝，思路不畅的时候可以在院坝散步，获得灵感，也可以在院坝锻炼身体，种种树木花草，引来鸟歌，逸神养性。艾青精足气壮时可以在四合院写出阳光朝气蓬勃的诗，年老病弱可以由夫人孩子扶着在四合活动延年增寿。什么都取于就近多好啊，要是有可能作家最好挣得一个四合院，当然多数作家难以变成现实，只能是一枕美梦。
四合院，艾青的头颅，艾青的巨大的头颅。四合院让艾青巨大的头颅显得更加巨大！只有这样的头颅才装得下“大堰河我的保姆”，装得下古罗马斗技场，装得下“向太阳”，装得下美丽而充满阳气的吹号手，装得下那最轻妙的舞者的舞姿。日月山川存于巨头啊。
艾青巨大的头颅有着多么巨大的热情，那热情燃烧着世界，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他都是火炬，发光发热，鼓舞着、激荡着无数的人们。伟大的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聂鲁达来访中国时，受到艾青的热情接见，东西方两个大诗人碰撞出多么巨大的火花，两个热情的诗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激起了他们新的灵感，新的火焰，新的诗篇，仿佛东西方都整个燃烧起来，东西方都整个太阳了一般。
艾青，巨大的头颅，那要装载多少诗行，蕴藏世间多少美！
谁想这样有智慧的一个人，这样一颗巨大的头颅，这样的热情的存储器，这样的阳光的驱动器竟是痴呆了，失灵了！当时看了真是叫人难受，只有时光能消痛，现在过去了那么久已没有这痛的感觉了，那么这种痛的感觉转化为什么东西了呢？我又说不出。
我是四川人，我有一个北京时期。北京时期正是我会见艾青的时期。在我的北京时期，我对于写诗是比较疯狂的，占据了我不少体察京都民情和创作小说的时间。其时写诗并非是受艾青的激发，是我实在爱诗，当时已近二十世纪末，诗歌已经走向衰弱，但还不像现在这么冷落。而我对于诗歌的热爱是致死不渝的，即使中国人不大爱诗了，还有别国的人民爱，诗歌就还要做下去，哪怕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写诗我也还要做下去。这也是我写艾青的真正目的之一。
深深地记得，获悉艾青死讯时，我的心很钝重，仿佛北京都变小了，反而又变得无限的大。在北京灰蒙蒙的空气中走动，我一句话也未说，我说不出，我太痛，仅思想在无限飞动。
或许就如拜伦一样，艾青的短诗写得好，他的长诗更不错。一个奔放的诗人是无法压制文字的流荡和喷涌的。于是我喜欢拜伦胜于喜欢雪莱，喜欢艾青胜于喜欢戴望舒。雨巷的诗人哪有战斗的诗人、向太阳的作家对人类更有激发的作用！美必须有用和坚强才有价值。这就是我的美学！
现在有形无质的诗充斥诗坛，有什么用？我认为诗歌，特别是现代新诗更多的不是技巧，不是意象，而是血与火，而是滚滚滔滔，浩浩泱泱的生命。现在的很多诗成了病西施，成了温室的花草，经不起风雨，接不了地气，也飞不向崇高，难以在高天翔舞。看病西施和温室花草，还不如直接走进大自然去看日月山川，更能获得直接的震撼与美。诗还是要从心灵震撼读者轰击读者。我真想提出一个新的词，心象，我爱心象，经营心象。
美！美！美呀美，是的，美，没错，诗是要美的，可是如果诗人天生没有生命力，仅靠技巧来支撑，又能使诗行走多远？其美又有多大的深度？有多强的穿透力？
艾青之死，那巨大头颅的消亡，轰击了我，轰击出我的另一种美。我是爱女人的，恰同于爱好美，也乐于为女人写东西。我要写出世上最美最伟大的女人，而那一时刻仿佛所爱的女人都不重要了，也好像觉得有不有人爱我也不重要了。是的重要的就是这飞翔，这状态，这轰击——最高的飞翔，开天辟地的状态，无比巨大的轰击！重要的就是拥有无限的阳光！有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可以战胜，有什么不可以度过的呢？
是的现在想来我多想为其中一个女人写一首诗，写许多诗。实际上我也为我的一个旧爱写了一些诗，但她真正的价值在我的小说中，我为她写的小说是好看的，波澜壮阔的。我现在都还在为她写小说。但这些真的不重要了，我要写更大的，或者更深的，更细的，或更高的，更远的，比肉眼所见的美更美的！
艾青的强度曾经是对我的生命有震动力的，这我得承认。也得承认那时的疯狂，那时我希望我一生对诗的经营要超过艾青的强度，甚至远远超过，所以我特别震撼他头颅的巨大，羡慕他头颅的巨大，即使我肉体的头没有他巨大，我也想我心灵的头比他巨大。我一生一世这么追求着。有时人越追求越疯狂，我也想过超越比艾青更强的人，那要多大的头颅，心灵的头颅啊……
当年拜访这个有着巨大头颅的艾青之时，由于他人不清醒，就无法当面了解他的性格，更深的性格，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记得名诗人徐志摩在英国期间谒见英国名作家哈代就写出了哈代性格。哈代那时虽年高，头脑却是清楚的，对中国诗人很傲慢，奇怪的是这种傲慢让徐志摩狂喜。大约那时徐志摩太年青罢。而哈代的名字早已飞越了欧洲。并且是可以教育青年的长者，老前辈了，徐志摩其时也只有恭恭敬敬。
见艾青与见冰心差不多，两人都是不说话的，皆因年纪太大，说话的器官不行了，脑子也趋于失灵。艾青不说话像是在冥想，冰心不说话则是把眼睛专注地盯住某一处似在倾听。纯情的女诗人，女散文家，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清丽。海的女儿啊，海的女儿呀，她父亲做过水兵，她才那冰心，一片冰心在玉壶。她以明媚的水达到纯，艾青以热情的火达到纯。纯是可以最脆弱的，纯也可以是最坚韧的，现在还有多少人敢于纯，有气量纯？纯，伟大的纯才是这世界最珍贵的，如阳光清风，金钱买不到。
艾青因大堰河扬名。大堰河，我的保姆，有大堰河做保姆的人，也许其头颅本应该就大吧？所以艾青的头颅大，巨大，稀世少见。
而我想，那比艾青的头颅更大的头颅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承载了整个人类与宇宙的伟大的活火山，那会给世界多少爱，给世界多少光啊，给世界多少热，也给人心以能量！
谁会成为这样伟大的活火山？总会有人的，总会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