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诗《列国游》说开去：“诗歌狂人”王喜及他的“圣殿之旅”

这是静默的第八天晚上，我失眠了。
失眠夜，无意中翻到了王喜的长诗《列国游》——这部长诗获得了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奖“优秀长诗奖”。
出于好奇，我打开链接。一口气读完，心绪难平，敲出这篇四不像的文字。

一，王喜其人

之所以好奇他的诗，是因为他本身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令我感到好奇。
他离我如此近，又那么远。
近，是地域上的，心理上的，情感上的。因为他同属于白银，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诗人，同样是贫苦出身，同样没有上过多少学，更没有丰富的社会资源。跟我一样，是个极度自卑的人。
远，是因为在我所知道的所有诗人中，没有哪个诗人，像他一样孤僻、自卑、沉郁、勤奋，具有强烈的神秘色彩。
他十五岁辍学出门打工，干过社会最底层的很多活计——建筑工、锅炉工、电焊工、背煤工、搓澡工……
打工经历，让他见识了社会现实的残酷和无情，也给他尚未成熟的心灵涂抹上一层深重的阴影，直到成年后，这些阴影还影响着他的生活。
二十岁，因为父亲说成的亲事，他回到家乡，完婚，种田，养家。之后，为了给孩子好一点的教育，前往县城落户、生根，从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斗室内，卖茶为生。
他从不愿多说自己，认为这是在贩卖苦难，博取同情。这些影影绰绰的经历，都是在我们断断续续的交流中，被我一点一点捕捉到的斑驳光影。
201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诗歌，从此爱上一发不可收拾。
2018年年底，当我偶然读到他的诗时，被惊到了。那些诗，简洁，深邃，克制，却又隐含着饱满的激情和对底层的深情注视。但我竟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我以为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诗歌爱好者，更以为他诗歌刚刚起步，因此，才不被大家所知。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已经写了三年诗，而且已经出过一本诗集。
不为人所知是因为他几乎从不参加文学圈的活动，也不在文学群里抛头露面，更不在各种平台展示自己的诗歌。他像一只受伤的鹰，一边卖茶讨生活，一边默默地用诗歌写作修复着自己的翅膀。
早晨五点起床，写诗。每天三节长诗，然后是征文诗，和其他冒出脑海的各种文字。有时候，一天能写十几首，有时候几十首。最多的时候上万字。
就是这样，六七年来，雷打不动。六七年来，他共了写了二十多部长诗，其他投稿的诗、征文诗、被他称为“无用诗”的诗更是数不胜数。共计四百多万字。
四百多万字。他说，都是些垃圾。没用的。可是，六七年来，他的诗，不仅频频亮相国家级的报刊杂志，也获得了国内诸多奖项。包括《诗刊》举办的一二三等奖，艾青诗歌奖，卞之琳诗歌奖。2021年入选中国十大农民诗人。
在我看来，这些成绩，是他才华的结晶，更是他勤奋努力的成果。
然而，他说，不是勤奋，而是爱。因为爱，而写。
因为爱，他曾将但丁、冯至以及国内著名诗人的诗歌，抄写了厚厚的几本。因为爱，他用两个月时间，给梵高写了一本诗集《在人间》。
因为爱。一个几乎从没出过县城，从不参加社交，从不宣传自己，被深深的自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诗人，他靠什么写诗？他的诗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的诗为什么能频频获奖和发表？
这些问题，像一团团迷雾，吸引着我的好奇和关注。
早在读他的长诗《漂萍集》时，我便有个深刻的感受：或许他是得到了但丁的真传；或许他无意中触摸到了潜意识写作的法门，正如荣格写作《红书》时潜入灵魂深处，遇到了吉尔伽美什；或者由于他对诗歌的虔诚和专注，得到了诗神的眷顾，才得以写出这扬扬洒洒数万言的长诗。
暂且不论这些长诗的艺术性和思想性，单是这动辄几千行的工程量，也足够考验一个诗人的心力、耐力和体力。
王喜在他的随笔里，曾不止一次提起过，他的诗歌灵感来自《神曲》，他的诗歌技法取自《易经》，这就为理解他的诗歌打开了一扇窗。没错，他的诗歌语言简洁凝练，诗思跳跃，意境留白，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大有《易经》之风。
而他的长诗，谋篇布局、语言风格和意象构建的确类似但丁的《神曲》。不同的是，他的长诗由几百首短诗构成。这些短诗，既是一首首独立的诗歌，又是联结起整部长诗的单元，就像一条长链上的链环。
说回他的长诗《列国游》。孔子为追求理想而周游列国，王喜的《列国游》里，又有着怎样的理想和风景？

二、构思巧妙，立意深远

这是他的“灵魂三部曲”的第三部。跟之前的《漂萍集》《兽骨传》一样，也是一部纯粹的幻想之作。
这部长诗，构思巧妙，立意深远，以象征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勇敢无畏的行者，为了面见诸神寻求智慧而穿越草国、火国、金国、水国、土国，历经种种考验，最终抵达圣殿的故事。
衣衫褴褛，一身土色的行者从草国出发，踏上了前往圣殿的道路。
这个设计很有意思，也很有深意。作为一个草根诗人，理所应当是从草国出发的。但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草国，也不是那么容易走出去的。诗人非常清楚，草的善与恶，草的黑与白。草国既是活命的家园，也是阻碍诗人前进的圐圙。多少草根诗人，终其一生被淹没在了草的深渊里。
但不论多么艰难，行者始终牢记圣殿的方向，紧抓信念的藤条，向前走。
行者走出草国，又闯入了火国。我想，诗人是想告诉读者，从草根逆袭，崭露头角，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更大的考验是突破自己，在诗艺上更进一步。
要不断推翻自己。就像凤凰只有投身火海，才能涅槃。
据我所知，王喜正是这样做的。他总是将那些自认为不好的诗歌，扔进垃圾箱，并且毫不客气地按下清空键。
走出火国，行者来到了金国。金国与其说是对诗歌的考验，不如说是对人性的考验。考验人性里深藏的贪婪、懒惰、狭隘、盲目。任何人面对金钱很难有不动心的，任何人面对诗歌道路上的清贫、孤独、望不见头的平庸和高耸的山峰，很少有不动摇的。
而对诗人王喜来说，这种考验却是双重的。
他没有工作，也无一技之长，因此，写征文诗挣些奖金，无疑是贴补家用最好的方式。但倘若，只为奖金而忘了初心，一味迎合评委，书写应景之作，无疑不利于诗艺的提高，更偏离了诗人心中诗歌圣殿的方向。
好在，诗人王喜头脑清醒，对诗歌真心挚爱，懂得把握两者之间的分寸，一面只选择写那些层次更高的征文诗，一面继续探索诗歌创作，坚定不移地行走在通往诗歌圣殿的路上。
接下来，行者来到了水国。水国的水没有浮力，连头发丝都能沉没。面对死神守候的汪洋，行者犯了难。
我的理解是，诗人王喜通过不懈努力，成功翻越了自身的险峰，但面对铜墙铁壁一般的诗歌圈子，和汪洋大海一样的诗歌江湖，却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是的，当下的中国诗坛，鱼龙混杂，名气当道，急功近利的诗人们靠着各种手段“一鸣惊人”。拥有丰富资源的诗人们，频频亮相国家级报刊杂志头条，以及各种奖项队列。而像他这样社恐到连颁奖现场也不去的诗人，如何才能在诗歌殿堂里争得一席之地？
水国的水啊，看似成了诗人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当他放下恐惧，走进那水中，才发现，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恶劣和艰险。那滔天浊浪，不过是一种幻象。正如诗坛的等级森严和热闹非凡，不过是一种假象。
穿过水国，行者到达了土国。也许是因为脚踩大地，内心踏实，土国并没有出现多大的困难。最终，行者成功到达圣殿见到了诸神。
我猜想诗人要表达的是，草根诗人生于草国，而草生于土壤，因此，不论草根诗人长成了丰茂的大树，还是凶猛的荆条，都要始终不忘初心，以文本为最高宗旨，踏踏实实写下去，坚持走在追寻更高诗艺的道路上。
事实也如此，在我看来，王喜早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成熟诗人，但他始终保持着朴实、虔诚、谦逊的诗心，从不张扬。他也一往无前地行走在探索更高诗艺的路上，未曾停息。
读完此诗，闭目沉思，我又想到了《周易》的五行学说。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的一个整体。五种元素相生相克，相依相存，相互转化，因此，众生一律平等，没有高低贵贱。
或许，诗人还想通过这样一部长诗，阐明世界万物的形成及相互关系，以及对特权社会的无声抗议和对底层民众的悲悯情怀吧！


三，语言凝练优美，想象奇崛丰富

艾略特曾说过，抒情诗不是感情的喷射器，而是感情的方程式，这句话在王喜的诗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他的长诗《列国游》，语言冷静、克制，甚至有点无情的味道，但是，细细品味，却隐含着深切的悲悯和爱怜。比如，“救人正是救己/为没有被救活的生命忏悔/太阳谦卑/为赎罪日日新着，夜夜旧着”
长诗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因此，不可能像短诗那样，只截取生活中的某个片段或细节，一语击中读者的心。但他依然做到了简洁和凝练。“元日，出草国/走草路，身背褡裢的人，一身土色……”短短两行交代清楚，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人物的身份和模样。
《列国游》想象丰富，意象奇崛，比如“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化身的“草、火、金、水、土”五国的考验和圣殿之旅。再比如——
“露水像晶莹的珍珠/更像一排排纽扣，系住/草木的青春/通往渊顶的路途，像智者/留在人间的迷宫”“阳光打起口哨/野花听到了号令，面向阳光……”
这奇妙的意象，充满画面感的诗句，仿佛一道光，照进读者的心里，泛起美的涟漪。
“行者盘膝而坐，伸出双手接住，打坐/默念，微风轻抚/野草奏出弦音。像一种/悲壮的伴奏/像一首动人的乐音，心静者/可听出万马齐喑……”细腻生动的细节刻画和意象烘托，让诗中场景鲜活逼真，形象立体丰满。
忘了是谁说过，诗中隐秘的哲思，就像船舱的压舱石一样，是一首诗的重心所在。王喜也没忘了将他的思想、观念、态度隐含在优美凝练的诗歌语言中——
“亲近芦苇，人有了芦苇的习性/虚心，硬骨/迎风举起天空/倒下去/一把大火稳住草根/而生命总会在/灰烬里生出，第一抹绿光”
黄梵曾讲过：当新诗脱去了古典格律的形式外衣，完全要靠裸体内容支撑全部诗意时，就应该让诗意浓烈的主观意象，作为主角登场。
王喜的诗中，这样诗意浓烈的主观意象比比皆是，如“日子像拉长的皮筋/没有弹性/又无法屈伸，在幽长的水的通道/相信对岸/一定有诸神在上的圣殿……”
因此，即便是一部叙事长诗，读起来并不是口水织就的流水账。而是由一曲曲或轻快或沉郁的短歌合成的交响；由一幅幅或清雅或秾丽的画卷编织的长卷；由一首首短章联结的一咏三叹的颂诗。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艺术源于生活，但并不是生活的简单临摹，而是生活的再创造和升华。好的艺术作品都离不开想象力和创造力。因此，尽管诗人王喜，既没有丰富的经历，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和文学方面的专业培训，但他靠着超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创作出了一部又一部优秀诗作，也让自己的诗歌频频登上国家级的颁奖台和刊物。
但王喜对自己的诗歌并不满意，他为自己没写出一首“好诗”，而深感遗憾和不安。
当然，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来看，他的某些诗，有点不接地气。虽说“无我”是诗歌的至高境界，但太空灵，总让读者触摸不到作者的温度，无法建立起情感联结和共鸣。这也导致，他的很多诗作被专业诗人欣赏和肯定，却无法在大众群体中广泛传播。
另外，他的长诗，写得有点长了。作为诗人，应该保持个性和自我，遵从内心的指引，写自己想写的，不应刻意迎合读者。但是，毕竟写出来的东西是要给读者阅读的，因此多少为读者考虑一下，也无可厚非。何况，读者是一个诗人三分之一的创造者呢。
《列国游》里，行者历经艰险，最终抵达了圣殿，但我知道诗人王喜的“圣殿之旅”才刚刚启程。我相信，随着他写作经验的不断积累，阅历和智识的进一步丰富和提高，他的诗歌艺术将会更加花朵璀璨，果实丰硕，他也最终会成功抵达诗歌圣殿。
祝福诗歌狂人——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