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制造风暴，只生产云朵
——娜夜的诗集《火焰与皱纹》之赏析


早晨六点半，我第四次翻开娜夜老师的《火焰与皱纹》。
很久没有一本书，让我这样痴迷——因为舍不得读完，而读得缓慢悠长，细致入微。
喜欢娜夜老师的诗，由来已久。以前总觉得她的诗属于天才诗人的范本，读来是享受，想要模仿和学习，是万万不可能的。后来又担心缺乏才华的自己读得多了，会学成四不像，总是与她的诗保持着距离——一种若即若离，欲取却舍的微妙态度。但终究抵挡不住她诗歌的魅力，买了回来，仔细品读，潜心学习。
我曾在很多刊载娜夜诗歌的公号下留言，也曾对很多诗友说过：娜夜的诗歌，是我心目中好诗的理想模样，非常契合我对现代诗歌的理解和期望，也很合我的喜好。
我喜欢的诗歌什么样子？第一，简洁，第二，优美，第三，深刻。
娜夜老师的诗，恰好符合这三条。
第一，语言简洁凝练。
在语言上，她不制造云雾，只挥洒雨滴。
娜夜的诗，大多都很简短。即使超过二十行的，也很凝练，既没有繁复的意象，也绝少晦涩难懂的铺陈。即使很深刻的哲思，她也表达得具象而浅显。这对我这个脑浆不够丰富、慢热型的读者，实属一种莫大的馈赠和安慰。我想，这也是她拥有众多读者的一个原因吧。毕竟人类的大脑都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而钟情于那些看起来更简单美好的事物。
更何况，我理解的好诗都具备一个共同点：少即是多。而娜夜也反对“诗歌的双下巴和赘肉”，因此，她的诗歌，没有啰里啰唆的描绘和陈述，也没有夸夸其谈的道理，往往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该有的场景、情感、思想都有了。
在《安居古镇》中，她这样写：
穿长衫的说书人/说着光绪年间的风/说到戊戌变法时声音低了下去/抬起头他问：今昔何年/一滴冷汗/几只无所谓江山只想多活一日的蝉鸣……强硬的生活又善待过谁呢！它拆开我们，并不负责装上……
从说书人的声音、情绪变化，到蝉鸣、糖人儿、青石板路上的回声，再回到说书人“望着生活的脸”，并没有制造一团云雾，让读者绞尽脑汁地揣测、琢磨，而是仿佛洒落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细雨，将安居古镇的历史、现实、表象、内里，以及古镇的生活，淋得湿润而又明亮，既让读者看到了安居古镇悠远深邃的历史，又体会到古镇人民看上去恬静安然，却依然充满辛苦的生活。
客观呈现之中有主观的联想和思考，这是娜夜诗歌令我非常着迷的一点。仿佛一条清澈的溪水流过形状各异的石头，撞击出一波又一波涟漪和漩涡。比如诗中的这句“强硬的生活又善待过谁呢！它拆开我们，并不负责装上”，不管是历史中，还是现实中，总有些人，是被残酷的生活击碎过的，且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第二，意境优雅深美。
在意境上，她不制造风暴，只生产云朵。
娜夜善营造意境。她的意境，仿佛老子所言的“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空灵而恍惚，朦胧又深远。看似无物，实则有物。貌似有象，又若无象。比如她最为著名的那首诗《起风了》——
全诗只有一个简单的物象——芦苇，一个简单明了的意境——野茫茫的一片芦苇，顺着风，起伏摇摆。但是仔细琢磨，这个看似简单的意境，绝不是如此简单。还藏着一场爱，一段情。这情感如此炽烈，仿佛野茫茫的一片芦苇，在风中摇曳生姿；这情感又是如此纯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没有世俗考量，没有矫揉造作。仿佛风中的芦苇，简单、蓬勃、自然。
但全诗，也并没有指出，“我们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爱。这爱，交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处于爱情之中的可能会想到爱情。被友情滋润的，自然会以为是友情。而心怀天下的悲悯者，大概深信是博爱。
忘了哪位作家说过，大凡流传千古的佳作都有个共同的特质：情感浓烈，意象单纯，表达简洁。比如李白的《静夜思》，比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娜夜的诗歌正是如此。她的诗歌意境，大多优雅、恬静、飘逸、朦胧，仿佛蓝天上一朵朵飘渺的白云，而不是风暴。就算写风，她也不会写得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而是会写得清爽徐习，既节制，又含蓄。不信再看这首《别》——
辽阔的黄昏，脸上的风，突然停止的愿望/——风吹着有也吹着无/——风吹着大道也吹着歧途/风  吹着断肠人  两匹后会有期的马/——一路平安吧。
简单五行，寥寥数语，就把一个道别的场景和心情刻画得生动入心。
黄昏。风吹着两个将要离别的人。有些愿望戛然而止了，遗憾和惋惜藏在没说出来的话里。风吹着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也吹着已经发生了的，吹着将要前行的大道或歧途。临别时，似乎有很多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挤出一句——一路平安吧。或许，留下的那人，望着离去的背影，会潸然泪下，但是谁知道呢？谁是那个断肠人呢？
娜夜的诗，总是会给人留下无尽的想象。
第三，思想深宏悠远。
在思想上，她不构筑大厦，只钻探矿藏。
娜夜的诗不但意境空灵优美，思想更是深邃隽永，但她将思想处理得很巧妙，既不生硬也不厚重，不给人说教的感觉，而像是在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区，适时而恰当地设置一个路标或者警示牌。但即便是路标或者警示牌，也不是明晃晃写上大而无当的标语，而是用形象生动的画面给读者以启示。
比如《陪母亲散步》中，而你们/被选中/可又有谁幸免  一代人  理想掉在地上/爱情逃回词典……黄昏从落日中来/国家公园的长椅上/你用俄语重复着一个短句/并和自己声音里的青春/相视而笑  风在树上/雾在雾中/无人忏悔的教堂  一只蜘蛛在发胖。
这首诗，通过陪母亲散步这样一个简单的日常行为，巧妙地映射出母亲那个“荒诞”的时代，所造成的“荒诞”的错误。而对于时代的错误，谁会来承担？谁会来忏悔？
“从集体的呼喊到个人的低语/中间有太多的政治荒诞”。短短两句，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这戛然而止的留白，制造出一个强大的张力和回想，仿佛一片肥沃的土壤，给诗留下了足够的生长空间。
但全诗，并没有高亢的呐喊，没有沉重的呻吟，没有振聋发聩的声讨和批判，只是举重若轻地拖出一只发胖的蜘蛛，说明时代的悲剧，虽然影响深远而广大，但最终都会消散在风中，永远不会有人来承担。
“无人忏悔的教堂  一只蜘蛛在发胖。”最后这句太妙了，每次读到，我都不禁要暗自拍手叫好。
在《或《动物农庄》里，她这样写：革命——就是废弃一些标语，就是一些鞭子/被另一些鞭子抽打——就是一只绵羊和一阵北风/被追认为烈士/但  很快/就被遗忘了。
这首诗借用乔治·奥威尔的政治寓言体小说《动物农庄》呈现了革命的本质，不过是一些标语被废弃，一些鞭子抽打另一些，一些势力推翻另一些，然后牺牲者成为烈士，最终被遗忘。
娜夜的高明之处在于，不那么费力地建筑思想的宏伟大厦，而是从历史深处，从现实的地层里，挖掘出思想的矿藏，打磨出钻石的光芒。
尽管读了三四遍，但是娜夜老师的这本诗集，我每次翻开，都像是第一次阅读，总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新的想法。我想，好的诗歌就是这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永远不会被尘埃埋葬，而是会在时间和空间中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长成一棵繁茂的大树，供读者和研究者们，从不同角度欣赏品味，并摘取甜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