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第18期双子星座栏目推出了黑小白的组诗《白月光》。这组诗，初读，语言朴实温厚，题材平常简单，给人一种质朴、平实、毫无惊艳之感，但是仔细再读，却品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见微知著，感受细腻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落日/一点一点，被夜拖曳到青山背后/像身不由己的我们，被时光牵引着/逐渐失去光泽，消失在黑暗中。”

第一首《落日》，看上去是在写落日，其实是通过落日，看到了生而为人的身不由己，看到了时光的无情流逝，看到了人生从光芒万丈的朝阳，一步步“逐渐失去光泽，消失在黑暗中”的过程。

倘若《落日》仅写到这里，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好在接下来，他又将因落日体会到的无奈、伤感和沉重引向深入和彻底。“我都会在夜里盼望一场飞雪或大雨/想让心底的悲伤隐藏得更加深沉/抑或濯洗得更加清晰。”

这是怎样一种心理和情感呢？好像有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勇猛气势，但又克制隐藏着，不愿让人看到他内心真实的情感。正如“落日积攒了勇气，重新普照万物。”而诗人蓄积了足够的痛苦，“仿佛才能继续生活”。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追求。

诗人以小见大地阐释了生命哲学和人生禅意，使抽象的意蕴落实到了具体可感的落日上。

《只有一条路不会湮灭》中诗人以“刚好容下一个人脚步的小路”表达了对故去亲人的深切思念和缅怀。看似平淡，实则情深而隽永。

为什么“我从来不担心，你身边的那条小路/被青草遮掩，泥土阻塞/抑或被岁月湮灭。”因为，故人的坟墓有可能“被青草遮掩，泥土阻塞/抑或被岁月湮灭”，但思念亲人的脚步永远无法被阻挡。

诗的结尾“每一条走向亲人的路/在人间都得以周全”，虚实结合，情景交融，将个体之经验和情感，升华并推向了众生群体，从而超越了具体感性的形而下，达到广阔深远的形而上艺术空间。

二、细节描绘，张力十足

当下诗歌写作，同质化现象严重。遮住姓名，能一眼辨认出作者的诗歌文本，实属不多。因而如何跳出同质化陷阱，让自己的诗歌既具有陌生感和异质性，又能引起深刻共鸣，是有追求的诗人必须要攻克的难题。

除了诗歌语言上下功夫外，最能彰显文本风格的大概要属诗歌细节了。因为，诗人的生活大差不离，细节却纷繁复杂，各有不同。

黑小白的组诗《白月光》中，对于生活场景和心理状态的细节描绘，不但赋予诗歌朴素自然、形象精准的艺术特质，更凸显诗歌张力，是一抹极为动人的亮色。

在《隐秘时刻》中，诗人以白描手法，沉稳有力的笔触，戏剧性地描绘了一位失去老伴的亲人，固执而又倔强地隐藏着悲伤的情境。“一个人烧炕，做饭/收拾花草和蔬菜/重复老伴儿生前每天的生活。”这种隐藏和克制，也让诗人感到沉重和担忧，他“多么希望，他能像邻居老人一样/把悲伤呈现给我们。”

但，悲满则溢。“直到有一天，我听见/他在茂密的李子树下长叹了口气/那一刻，他终于像一个失去伴侣的老人/露出了隐藏很久的伤痛。”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亲人“长叹一口气”的隐秘时刻，揪着的心，也终于随着这口气，得到释放和舒展。

这首诗，通过对失去老伴的亲人独自生活的细节描绘，以及对亲人“长叹一口气”的细节捕捉，有效地强化了诗歌的叙事效果，也极为生动地呈现了亲人倔强、隐忍的性格。同时，制造了一种饱满的诗歌张力，让读者随着诗歌的流动，自然而然地紧张、焦虑、担忧，到最后释怀，在不易察觉中引人入胜，调动了情绪。

在《干净的事物》 一诗中，诗人通过对父母劳动场景的生动再现，勾勒出父母对土地的热爱呵护，以及对耕作的严谨和细心。第二节“他们再次说到地不干净/是看到耕地里丛生的杂草/比麦子还要高……”看似极为轻描淡写的一笔，实质道出了父母年事已高，无法亲自下田耕作，看到现代农业的现状，既沉痛又无能为力的心情。

黑小白的高明之处，在于隐而不发，将一些情感情绪包含在叙事细节中，让读者自己去揣摩和体会。这要比和盘托出，更具有深沉的力量感。

因为有了之前的克制，最后一节，当诗人道出“一字不识的他们，用朴素的言行教会我
——所有干净的事物/都值得用心和汗水去呵护。”时，读者才会恍然了悟：父母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把农田务好，利于生存，更重要的是为孩子做好榜样，教会他们去用心呵护那些干净的事物。

这一收一放，一张一弛，极为成功地制造了张力，升华了诗意。推动读者进一步思考和领悟。


三、自然松弛，平淡有味

阅读黑小白的这组诗，给我最大的感受是：不紧张、不用力、无雕琢、无造作，自然松弛，平淡有味。

这从《白月光》这首诗，体现得淋漓尽致。

“白月光”一词出自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后指“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或事物，一直在自己心上却不在身旁。”

这首诗中，“白月光”是否也有这样的蕴意呢，我不得而知，但仔细品味这首看似极为简单平淡的诗，却咂摸出了一种至真至纯的爱和思念。

第一句，“若没有月光/我能否看见深夜的辽远”，所谓“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正是因为爱和思念，让人倍感孤独，因而觉得深夜的漫长和深远。假设和疑问加重了肯定。

“其实，这小小的院子/当月光落下来/竟然是那么地空寂。”这里的院子，我想不仅仅是院子，还隐喻着内心。正是应了那句“我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你一个”。但是当思念升起，原本满当当的内心，突然变得空阔又寂寥起来，因为想念的人，不在身边。

“还是愿意下点雪/不要太厚/像月色那样薄就好了。”因为太空寂孤独了，诗人渴望着一场遇见，即便是没有白月光，倘若能拥有一场月光一样的薄雪，也足以照亮空空荡荡的心，使他“刚好能看见黑夜的模样/却不至于满怀悲伤。”

这组诗里，黑小白两次写到了深夜盼望一场雪，以及内心的悲伤。

我在想，甘南本就是雨雪丰沛的高原，尤其到了夜晚更是寒冷又空寂，为什么他还如此渴望一场雪呢？大概是诗人太孤独了，他与其说在渴望一场雪，不如说是在渴望一场爱情，或者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以消解他内心深重的孤独和悲伤。

同样，《把湖泊装在心里》这首诗，以一种简洁自然的语言，形象精准地抒发了诗人对家乡的热爱和别样乡愁。

冶海是临潭的一座湖，长年“静默在群山之间”，因为碧波浩渺，两岸葱茏，而被诗人视为“离我最近的江南”且“以湖的身体拥有一个海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冶海太像江南的湖泊了，以至于，诗人觉得它乃是“一滴背井离乡的眼泪，坠在高原的胸口。”

诗人是否以冶海喻指自己呢。或许，他的性格情志异于高原人，因而感觉自己是寄居高原的过客，内心始终怀有一种莫名的异乡感吧。或者说，这座装在心里的湖泊，本就是一个理想呢？

这首简单明了的诗，蕴含着一种深沉辽远的情感。我想，那就是他对家乡甘南的热爱。“把湖泊装在心里”的诗人，早已与冶海，与甘南融为生死与共、不可分割的一体。他就像甘南的月光，亲吻着临潭的每一寸热土，低吟着冶海清柔的碧波。

读完这组诗，我眼前浮现出一位笑容憨厚的诗人，他具有甘南草原一样的真诚、质朴、含蓄和热情。他将诗歌当作自己的信仰，日夜以真诚和心血虔诚供养。
相信在黑小白“黑白兼程”的探索和跋涉下，他的文学创作旅程终会抵达理想圣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