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竹笑》五人谈

作者:李商雨等   2016年12月13日 10:08  中国诗歌网    527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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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雨:在我看来,日本文学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轻”。《竹笑》也有这种明显特征。请谈谈“轻”的问题。  

王语行:人世如此沉重,文学已无须再写沉重。《竹笑》里有的诗很轻,如“风吹散儿童胸前的痱子粉”(《留言》)“傍晚,神秘的日本……蔷薇花香吹来天主的神秘”(《沃尔甘迪诺神父的决心》)张枣的诗观是“甜”,柏桦的诗观是“轻”。“轻”是静,是寂寞,是逝去,是色空之际的惘然……柏桦的“轻”,直入汉语的空无之境,在那里,一切失去了重量,却可幻化无形、极尽姿态。 

周东升:柏桦的“轻”,是一种文体的轻,姿态的轻,像他常常写到的燕子的轻,这使得他能够掠过世间万物与文化传统的“重”,但它同时又能激起心灵乃至身体的震颤。同时,这也是一种令人受不了的“轻”,泥于精神现象学的身体,突然被带入这种飞翔的轻,会有失重的不适,而惯于宰制身体、欲望、宰制诗性的意识形态,在这种轻盈里,受到冷遇、抛弃,也会愤怒不已。在诗歌里,柏桦甚至连轻与重的对抗主题都懒得写,他径直奔向轻的一面,就像他对胡兰成不吝赞美之辞一样,根本不理睬你所谓的道德问题。这比对抗更是一种冒犯。曾经风行的“下半身”写作,还是一种对抗性的写作,包含着另一种意识形态,但柏桦的姿态更洒脱,更轻,我不依存于你的存在、你的压制,我是我帝国中的自足者。《竹笑》开篇写道,“有了万古意,好汉回头便是神仙”,柏桦以前写过“万古愁”,现在这个“愁”都不要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来愁?神仙何来愁? 

王治田:“轻”与“重”是一对重要的诗学概念。西方诗歌史上有所谓的“轻体诗”(light poetry or light verse)的传统,通过幽默、诙谐、戏谑的笔调,来处理严肃的题材。如果仅仅从这个定义来看,诗歌的轻重就仅仅是风格和技巧层面的问题,但其实它与一个时代的走向有着密切关系。在这里,我想引用一段奥登的论述作为引子。奥登在为自己的《轻体诗选》所作的导言中将“轻体诗”的发展描绘出了另外一条轨迹。在他看来,“当诗人感兴趣的事情、以及他看到的自己周围的事情都和观众们眼里的一致,而这些观众又很具有普遍性,他就不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的语言会很直接,而且接近普通的表达”,这时候,他的诗就是“轻体诗”。这样看来,“轻体诗”就变成了与大众一致的诗歌,在这个意义上,奥登讲,“轻体诗往往是传统的”。然而,因为工业革命以来的社会分化,浪漫派的诗人虽然声称要为大众写作,却写得越来越内省、晦涩而孤芳自赏,这时候诗歌变得不再“轻”了。不过依然有诗人在延续“轻”的诗歌传统,比如拜伦、彭斯,还有十九世纪的儿童诗和胡话诗。奥登在这里表达了一个作为现代诗人的焦虑,“如何找到或建立一个真正的社群,让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受尊重的位置,并且感到如鱼得水”,这样的社会中,“诗人才可能写出朴素,明朗而欢快的诗,而且不用牺牲他的微妙,感性和完整的品性”。

在奥登看来,诗歌的轻重问题被转换为诗人与大众是否一致的问题,这看起来与诗歌艺术毫无关系,其实不然。现代汉诗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启蒙的需要,胡适所谓的“言文一致”,“诗改怎么做就怎么做”,正是一种诗歌“轻化”的主张。由此来反思新诗的百年发展,我们会发现一个十分吊诡的现象(与西方浪漫派的命运相似):新诗本来是为了“轻化”而生,然而却最后越来越躲进自己象牙塔,变得越来越“重”。这其实涉及了诗歌的美学性和社会性之间的矛盾,也就是奥登所说的,“朴素、明朗、欢快”与“微妙、感興、完整”之间的矛盾,这是现代诗人写作所隐含的一个内在焦虑。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再来看柏桦的写作,就会有独特的发现。柏桦在《竹笑》中说:“因为宋朝是轻盈的,日本的一切亦是轻的,‘连火车都使人觉得很轻’。”这个“轻”也就是“逸乐”。我们知道,“逸乐”是柏桦后期写作的一个重要诗学观,而这个“逸乐”在相当程度上来自日本的文学传统(还有《水绘仙侣》所揭橥出来的明清士大夫的传统、江南的文学传统)。这个“逸乐”的诗学观一方面接通了东方传统的美学资源,另外一方面也消解着“现代性”给传统社会带来的冲击和焦虑。柏桦在很多场合提到了“现代性”在塑造现代诗歌语言面貌中的作用,也可以说,柏桦是当代少有的对于“现代性”问题如此敏感的诗人之一(《史记:晚清至民国》《史记:1950-1976》可以看作现代性冲击下传统中国的一幅“清明上河图”)。他在谈到王敖诗歌时,又一次强调了“现代性”给现代诗歌带来的焦虑。他又引用了臧棣对王敖诗歌的评价:“无焦虑写作”。这个“无焦虑”当然可以从多个层面来解释,但我认为,柏桦强调的还是“无现代性的焦虑”。柏桦这里虽然是在评价王敖的写作,但我觉得倒颇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因为我们看柏桦后期的写作,他的“逸乐”,他的“杂于一”,就是对于现代性焦虑的一种反抗和消解。《竹笑》中也涉及这样的主题,且看:

 

日本耽美如谷崎,慢慢来,抽支烟……

快乐生理,哪来波德莱尔式的紧迫

 

谷崎的“慢”与“快乐生理”,正是与波德莱尔的“快”与病态的反照。当然,诗歌的美学性与社会性的关系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柏桦这里对于“现代性焦虑”的消解并不是反现代性,毋宁说是对“现代性”的包容和超越。正如我们追求“轻”,也并不一定意味着要向大众投怀送抱——与大众(更准确地说,“大众”语言)之间的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正是启动现代诗歌语言创造的一个强力引擎。而奥登所向往的宜于“轻体诗”生存的自由完整的社会,亦将由诗人的语言之国来创造。

 

李商雨:我这里引两句《竹笑·缘起》中的两句话,请就这两句引语谈谈。第一句是:“胡适曾指出日本民族三长:爱美、好洁、轻死。”第二句是:“日本唯美主义作家都带有享乐性和恶魔性。”

王语行:日本人接受儒家的“义”“忠”,却绝不接受“仁”,自此与中庸之道无缘,而“仁”恰恰是生命的舒展、扩充。以此故,日本文化始终自我压抑、制约,遂造就了日本文学的极端性(“享乐性和恶魔性”),而少从容与余裕,却暗合了后现代的美学趣味。中国文学后来太过圆熟了,柏桦写《竹笑》,聚焦于芥川龙之介的骇目、触目、醒目之处,就是要打破某种稳定。《放屁》一诗郑重写“屁”,“因爱慕的女官放了一个屁,藤大纳言/顿觉人生失去了意义,遂决定出家。”屁成了刺点,加上那故作郑重的喜感,让整首诗显得不正经。这样的怪诗、歪诗,没有意义,却有意思,让人不知如何说,但能感觉到某种况味。世间总有些禁忌,大大小小的禁忌,柏桦笔之所触,意之所到,大大小小的禁忌统统打破了,让人感到:人生处处可以自得,世界处处可以敞开。 

刘诗晨:从谷崎润一郎与芥川在围绕“小说结构”与“诗性精神”的论战中,却很意外地能看出其美学在立场上的寄生性,不敢逾越欧美叙事学的雷池。或许恰恰是因为“畸情”本身的极端性,加之《异端者的悲哀》中失败、涣散的恶魔主义倾向所引发的信念危机感,使得谷崎唯独要固守故事和结构了(《饶舌录》)。他们是女性的吗?毋宁说,他们痴迷于女性化,以及其细腻、残酷的情感伦理,然而本身的视角却是限于有序结构的欲望的享用者,如今说是耽美。作为一系渊流极深,而且直接催生出了以《堕落论》《人间失格》为旗帜的私小说的盛行。即便到《雪国》、《金阁寺》也还是有所继承。但更接近于特殊时期的一种激进运动,本身却无法保证活力,对于恶魔性倾向,柏桦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芥川,东京夜半!恶魔可怖,你当防卫。”(《恶魔》)。然而又如柏桦在诗中所说,“与其指责我们的过失,不如理解我们的热情。”(《所以……》)从拉萨尔(一个小资产社会主义者)的话所切入的视角,完全可以概括对于日本唯美派最贴切的关照。这也表现出柏桦“引言”写作的难度和价值,在于如何精确地使用“遗产”而非囤积“遗产”,可以从如此大跨度又互相渗透地语义来穿插引文,不仅是难度、技艺上的考验,其效果要远比贫乏的闭门造车要好得多。艾略特的“白金丝”理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但却很少有人提及,在白璧德门下的艾略特在以“唯我论”为主题的博士论文就已经表达了“非个人化是深层的个人化”这一态度。同时,这种观点在最新锐的作家那里也有所回响,譬如英国学院派小说家中的翘楚戴维·洛奇(David Lodge)就用了一整本书来告诫人们,真正有意义的内容都已经被伟大的作家们写完,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只是应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王治田:这两句话,其实柏桦自己已经有了很多解释,我姑且引用柏桦自己的文字来说明吧。

爱美——“大战打响前两小时,有个日本敢死队士兵,在聚精会神地挤左脸颊上的粉刺”“看吧,幸福(不仅是父母的“心想”,也是人人的心想)就是:穿着漂亮衣服,随便走走……”;

好洁——“乡村之美就一个词可概括:静洁。中国乡村有静无洁。日本乡村得静洁双美。”“洁癖者多是爱复仇的人。还用问吗,这里说的又是日本”;

轻死——“神风特攻队(平均年龄20岁)的自杀式驾机袭击,即是樱花落。死亡是唯一纯洁以及适于结束年轻生命的完美结局。在日本,切腹灿若樱花。”“ 失业便自杀,那是日本人爱做的事。”

日本人为什么会爱美、好洁、轻死呢?因为日本人认真、无余、小气:“中国人有余,因此随随便便;日本人无余,因此严格认真。中国人马虎,日本人认真……马虎的人伟大,认真的人小气。”

“享乐性”和“恶魔性”是两个彼此矛盾却。享乐是纵欲、是欲望,而从宗教的眼光看来,欲望便是魔障。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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